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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传令——姬婼(96)

    巫咸两袖环抱胸前,不着感情一笑,接着方才未完的话:呵而我,视为光明。话音一落,他骤然凌空,两道劲力从指尖弹出,打在两侧的壁架上,眨眼间机窍催动,明珠纷纷落下聚光于殿心,而正殿上方有大炽的火光从龙头吐出。
    姬洛暴露于灯火辉煌之下,为此景震撼,回望时脱口而出:烛龙衔照?
    传闻幽冥处黯然无光,连日月之辉也无法进入,唯有神龙烛九阴衔来烛光照之。《山海经》有言:视为昼,瞑为夜。
    或者说,它自己便是光。
    天都教的人还真是狂妄至极!
    巫咸挥袖退于玉座,指着大殿右侧以山岩凿刻的哀牢山地势图,神情越发严肃:少侠想必听说过,江湖上有言,天都教传于炎黄时代的九黎部落,有无夸张不敢断言,但你我现在所见的云河神殿,实际乃是第十六代教主白若耶所建。
    白若耶?又是白若耶?这个活在往昔风云里未曾露一面的人,倒能称得上传奇。
    古来十巫承袭祖制世袭,四百年前,余威不复,九黎各族不服辖制,为争南疆霸权徒生混战,而大族部曲间更是兴牢狱,倡巫蛊,一时间冤魂载道,昼不敢行人,夜不得好寐。这时,白若耶横空出世,凭借一身不死之法,平定九部,拔除私狱,废止禁术,为维系平衡,他亲自提刀斩杀怀有异心的巫咸大祭司,宣告余下九巫任免皆从九部轮转,而大祭司拔擢废黜之权皆归于教主。
    别的不说,就这耐心姬洛可是丁点不缺,既然他要长谈阔论,娓娓道来,那么自个洗耳恭听,倒也无甚损失。于是,少年摆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任由他继续往下说。
    巫咸顿了顿,又道:从教中志铭来看,白若耶英年早逝,亡故时仅三十三岁,他死前留下遗书,历任教主口口相传,传的便是天都大阵与魇池的真相。
    真相?
    不错,与天都教生死存亡攸关的真相。你能安然从瞳洞出来,想必未折返云岚谷,而是穿过百目瘴毒和北山大狱南行,你一定见过白若耶废止的那最后一座私牢。 巫咸瞥了少年一眼,问道:入目酷刑,心有何感?
    白日惊心,也怕厉鬼横行。一线天中所见实在令人过目难忘,纵使未有经历,也能观之动容。姬洛顺口接来,半晌后忽觉不对劲,相故衣曾说过他是被巫咸关入瞳洞,本以为几人扶持险中求生,眼下看来,他们所做一切早在这位白衣祭司的鼓掌之中!
    姬洛第一次心头没底!
    想他行走江湖以来,纵使面对绝世高手,亦不曾心有怯意,反而依傍智计将其抟弄,可眼前比他大不上多少的青年人,却让他望而生畏。
    这种畏惧之感并非来自武力的威压,而是出于他们是同样一种人,同样凭手段和智慧而生的人。
    庄柯是我救的,本想免你一劫,可惜还是慢了一步。看少年眸中一冷,怀剑狼顾,巫咸清泠一笑,率先解释道:滇南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便是我处在这个位置,六年来亦不敢自称神通,不过小小一子,拼杀于局中。好了,回到刚才的问题,若将你此感以千百倍增,便是魇池。
    姬洛嘴角一抽,难怪他以此作比,那魇池为世人诟病,乃是因为其底下设有天都教的大狱,而这人方才盛赞白若耶侠骨无双,分明是在自打嘴巴,遂不屑道:强辩!废他人之权,而兴自己之欲,你们又算得上好人?
    你错了,九幽炼狱从来只关押叛逆教徒,并无无辜之人平白被戮,魇池之所以恐怖,皆因中原武林无人知晓,其下镇压着整个滇南最大的毒沼瘴气!白衣祭司一掌推在玉座旁的扶手上,咔咔两声细响,铁珠顺着石壁从穹顶坠落,在空中化作齑粉,一瞬间点燃地上的曼珠沙华图腾。
    姬洛被热气冲面,向后连退两步,将短剑横呈在前,警惕打量面色不改的青年人。注视之下且听他道:蚩尤一朝败北,九黎上至部曲下至黔首,皆被屠戮,血流漂杵,怨灵之火三日骤雨不熄,以至于阴气横生,方圆寸草不生,竟有北上蔓延之势。僵持之中,巫咸领十巫出面,设大阵镇其于哀牢山下,且率领九黎残部退守滇南,划河为界,此后与中原井水不犯河水。千年遗风至今,搬山为原,填海成湖,魇池留在哀牢山山腹中,成为最后一个与外界相通的眼。
    巫咸祭司就地一踏,火光立时四溅,从八方中极落入九盏长明灯中,那球形灯罩似张衡所造浑天仪,明火吞入其中,滚滚旋转。随后,姬洛身前那一盏猝然熄灭。
    这
    我强行破关,本欲力战群雄,拖延时辰以待余下四巫返回教中,可惜此局太险,杀招太盛,有人想大乱天都,有人想称霸南中,有人则想白衣祭司的语气加重,几乎是从口齿间挤出,让我们全都埋骨此处。
    杀人不是割草切肉,南武林来讨伐的义士没有上千也有百来,不论所求为何,全折在这里,这是何等恶毒的奸计!
    姬洛稳住心神,按着鼻梁,问道:除非是疯子,否则杀人总有意图。你不用多说我也能猜到,杀戮会使天都大阵暴动,所以四巫出手起的是幻阵,意在安抚,只是没想到宋问别有备而来。
    宋问别?巫咸祭司复述一遍,冷哼一声,卒子而已。随后,他指着青玉石板下,对姬洛一字一句道:现在在这山中能安然行走的,才是真正有备而来之人。
    说完,白衣祭司足尖一旋,穿过燃烧的曼珠沙华,径自一击撞向神殿之门。
    你不是说你骗人!姬洛惊奇,从另一侧向着白影追去,门缝裂开,外头天光豁然,姬洛用手掩了掩光,瞳子猛睁
    举刀的人,垂死的人,打斗杀戮的人,包括远山栈道上丑陋的行尸,此刻都露出欣然满足的表情,一动不动,沉浸在美梦中。
    一抹流光飞来,绕着姬洛脸颊翩跹,最后向下欲停落在他的指尖。
    别碰!白衣祭司长袖一挥,流光逝去,在晴空下燃烧成粉。那一刹那,他的眼中不止有凝重,还有化不开的哀色和掩藏至深的无奈。
    你以为我诚心骗你?
    巫咸那张宛若高岭之花的脸终于化开点人间暖色,呵呵笑道:是迷梦蛊。大阵开启后,虫蛊从泥土中苏醒,招魂铃最先招来的是这东西,方才我让你不要开门,防的便是此物。《毒经》载此蛊性温,但天敌颇多,出没时半个时辰之内会入活体蛰伏。我看你目光出落得灵动狡黠,能在石婆婆身边待那么久,想来脑中藏智,眼中有慧,出刀时又毅然不悔,必然心志坚定,你这样的人往不好了说,容易刚愎自用,不夸大其词,以你我立场,你可会真信我?
    别说,还真被他说得一字不错。姬洛抄着手也很无奈,他也曾揣度人心,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他也被人猜了一把,从这一点上看,这白衣祭司可算是他难逢的敌手。
    言过其实了,石婆婆之所以待我安好,乃是因为他将我误认作先代巫真祭司,爨翎。姬洛读圣贤书,袭了那套承让的谦虚之法,也不敢倨傲,于是摸着手上的银环,摆首推辞。余音落在那个名字上,姬洛忽然发觉不对劲!
    若不是偶然提到爨翎,姬洛几乎都没发现,神殿之外,天光之下,竟然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本该待在廊前白玉柱下的人。
    小心!
    少年控局诸多,近年来随在身侧的人武功远胜于他的只有寥寥之数,因而遇险,皆是他出手示意。这会子亦然,姬洛想都没想,下意识回首拽住巫咸祭司的衣袍要将他按入殿中,。
    然而,这一手却恰恰弄巧成拙,风声疾呼时,巫咸已然察觉,脚下步子腾挪本欲闪躲,却被姬洛阻了退路。
    有一匕比少年的手更快,几乎贴着他的咯吱窝插入巫咸祭司肋下,巫咸拧眉拔刀,血色溅了姬洛一脸,后者怒于自己无能,横腿一踢,将飞刃踢了回去,情绪的起伏下,天演经极术气冲中枢,他忽然好似看清对方的意图,抄到巫咸身后,将那一双毒手架住。
    小女孩咦了一声,回退接住飞来的匕首,回首时伸出舌头舔了一把刀上的血,表情残忍而无情。她眼睛虽然落在巫咸的伤口上,可话却是对姬洛说的:是不是想问为何我能行动自如?毒,可能比我毒?迷梦蛊不敢近我的身。
    姬洛摇头,从他发现爨羽不知所踪时,心中便已有计较,所有的蛛丝马迹汇于一处,其身份便不言而明。
    巫咸淡淡笑了笑,纵使受伤,亦处变不惊,他开口替姬洛叫破了答案:你比你哥哥更厉害,也当得了爨氏这一任族长。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118章
    爨羽逆光仰面,那张如花的小脸明明还如往昔一般稚嫩单纯, 可如今化不开的却是寒霜与恶毒。短匕被她随手插回发髻中, 那支蝶恋花的银饰在橘红的火光下熠熠生光。女孩伸出手朝姬洛勾了勾:姬洛, 还要多谢你带我上哀牢山。
    闻言,巫咸祭司微微摆首,面无表情亦无动容。这小小一动作落入姬洛眼中,却叫他心头堵塞发闷,于是且听他沉声问: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那也要你信我。爨羽匆促丢下一语, 稍稍挪开目光,不忍与少年对视。而言外之意仿若在说:临到头来算账,还不是因为你姬洛蠢!
    素来性子沉敛镇静,遇事不慌不乱的少年似是因那一片真心被狗吞而突然自乱阵脚, 怀中短剑立现, 对着爨羽刺去。女孩眉头一压, 两指先夹锋刃,随后手肘发力一个贴靠, 待姬洛错身躲避时, 她将内力传入剑锋,将其震开。
    一时间毒气蔓延在寒芒上凝出碧绿的纹路,和背刺石柴桑余留的血迹吻合成花草图, 美则美矣,却见血诛心。
    姬洛不敢再持寒剑,当即撒手,爨羽不再藏拙, 因而武功高涨不少,身子登时如滇南的貂猫扑出,移至姬洛身侧。姬洛拿天演步与她分开距离,却出乎意料被她缠住,两人只得过了十来招拳脚。
    为防那毒手,姬洛出招多有掣肘,他的武学胜在灵动出奇,本不以拳脚蛮力取胜,近战时对付旁人还能靠刁钻毒辣的眼光寻得契机取胜,可爨羽一双毒手已臻化境,恰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且他们相处良久,彼此又无刻意防备,爨羽对姬洛的功夫可以说是熟稔有佳,而姬洛却对她知之甚少。待二人斗至彼岸花烈焰之上,脚下皆不得停息,在步步紧逼之下姬洛脱身不得,丹田一乱竟要被她蹈中要害。
    少年心念急转,回头欲寻巫咸搭手,可目光一瞥,青年祭司靠着承重柱,脸上浮出青紫气,他才悔悟,爨羽以毒见长,又铁了心报仇,怎么可能不在匕首上涂毒?
    想到这里,他胸腹一滞,竟使得手头一招不及,未能架开爨羽臂膀,爨羽趁机借着身轻体娇,飞身直上朝他胸前连踢。姬洛两手格挡,从最后一片彼岸花花瓣上飞退时,女孩从左侧突围,手指卷曲成爪,一把扭向他的脖子。
    然而,手指将擦过少年郎的肌肤时却落了下来,爨羽抖着袖子飞落至另一侧,背身对着姬洛朝巫咸走去:我不想杀你,你也切莫再插手此间的事,我与这个人之间的血海深仇不得不算,何况,你忘了相故衣是被这个人亲手关入瞳洞的吗?有没有误会你自己一问便知。
    相故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巫咸听得此话倒是丝毫不担心姬洛置身事外,弃他于不顾,反而慢吞吞扶着柱子,抹了一把冷汗淡淡问道。
    姬洛未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他真是你亲自关入瞳洞的?
    不错。巫咸祭司并未否认。
    爨羽顺势接话:姬洛,你瞧,如此狼子野心之辈,你可还要成全他?放弃吧,至少有我在,能保你安然走出哀牢山,而我爨氏所要,不过这一州之地,中原嬗变也与我无关。
    半晌后,姬洛心有所动,唇边勾起一抹苦笑,随后将两手抄在宽大的衣袖中,按在腰腹上向后退了两步。爨羽见状大喜,眼中陡然燃起晶亮的光,因他识时务,不与自己作对而大松了一口气,于是转头对付巫咸去了。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少年的目光逐渐深邃,那抹唇齿间的苦涩淡去,只留下一弯不深不浅的弧度。
    若不是中毒,你不是我的对手。巫咸祭司冷冷一笑。
    爨羽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拔出匕首落在他俊美的脸庞上,轻轻做了一个划抹的动作,随即怆然一笑:休逞口舌之快,我又何尝不自知,等的就是你闭关之日。不瞒你说牂牁郡的毒瘴,石部的叛乱都是我所为,为了分散支开十巫,我可是煞费苦心啊。
    趁她自陈所为,巫咸按住伤处的手悄然比划了一个手势,旋即猛咳两嗓子,朝旁侧挪了挪。见他异动,爨羽住嘴,脸上青筋暴跳,恨意上头一时咬牙切齿:这毒毒不死人,反而会加重人的痛感,今日我便要让你尝尝千刀万剐的痛苦。
    爨羽闭眼狠狠挥刀落下,从六年前她收到兄长死讯开始,她没有一刻不活在悲痛中,她从家族中饲养的生不如死的药人一步步使计爬上族长的位置,她杀了那么多人披荆斩棘直至如今,等的就是这一天将所有过往一并算账。
    噗嗤
    匕首扎入巫咸祭司的琵琶骨上嫩肉,爨羽腕上用劲,将嵌在肉里的刀锋狠狠一扭。巫咸闷哼一声,咬牙硬抗,额上大颗的冷汗登时如雨挥下。看他不争不闹再起不出浪花任人宰割的模样,爨羽彻底放了心,顿时无比畅快。
    这时,白衣祭司忽然叹道:你一个人,做不到。
    站在不远处观望的姬洛霍然抬头,目光直至巫咸。而这短短七个字,如同灼热的烙铁扎在血肉里一般,爨羽身子明显一震,脸上闪过一抹惊慌,随即归于平常。
    连带爨氏满门,也做不到!巫咸大笑两声,虚弱却再添一语:说吧,游说你的人是谁?可是六年前真正推波助澜,祸乱天都的幕后黑手?
    此话再露骨不过,爨羽余光向后掠了一眼,心中几重担忧并行,当即抽出匕首,向他喉管刺下。巫咸神态自若,直愣愣看着那柄匕首落下,再离肌肤一寸前喊道:你不想知道你哥哥在哪里?世上只有我能找到巫真祭司!
    爨羽虽然狠毒,可心中亦敏感无常,她看似无坚不破,可实际软肋众多。巫咸祭司话不多,却句句诛心,便是旁观的姬洛也憾然不已。
    只听叮咚一声,惯力之下,匕首在空中画了个弦月,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弹跳两下。爨羽俯身上前揪拽起巫咸,伸腿在他膝窝你里狠狠踢了一脚撒气,随后撒手将人往前推,喝道:先留你一命,带我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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