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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传令——姬婼(86)

    那一天,春雨连绵,行人三两。
    卓斐然心中因破城之事而苦闷难解,在街头起了一壶杏花酿,牵马醉酒,摇摇晃晃归家。方推开柴扉,见着的不是爱妻娇儿,而是一院子惨烈尸骨。他当即反应过来,一路呼妻唤儿,拔剑欲走,然而却遭到埋伏。
    正缠斗不下,埋伏四周的人在这时将质子推出,他的妻子被捆缚手脚吊在树上,早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两个孩子浑身是血且哭啼不止,被推搡到一位戴着木面具的年轻人身边,那人抱臂斜看,反复抚摸着右手上戴着的一串黑曜石。
    卓斐然自然大怒,张口喝骂,可对方人多势众,根本不动分毫,在血色泥泞里,仍能闲庭信步开出价码,要他交出卓家传家之宝七溟石。彼时,卓斐然虽不知这石头何用,但卓氏代代口传,勿失其物,想来兹事体大。
    见他犹豫,木面具人当即先杀他儿子,再杀他女儿,轮到妻子之时,卓斐然再也受不住了,挥剑直上,奋起反抗。然而,名震江湖的婵娟剑却是二人合练,一人执剑,威力大减,那年轻人功夫古怪却又奇高无匹,他竟然十招之内迅速败下阵来。
    似被触怒,那人招来手下,让他眼睁睁瞧着妻子被糟蹋,卓斐然爱妻成痴,此刻被制,当如断指挖心之痛,于是软了骨头,将七溟石献上,要换其妻一命。
    可惜,那时他恨心不已,怎肯让仇人就此安然离开,便做好了打算,要在取石时跟他们同归于尽。但千算万算未算到那木面具人亦是神机妙算,大破他的心计,令他跪地俯首,折辱他心智颜面。
    然而,就在卓斐然以为自己将含恨而终时,那人却只是在他身上种下一蛊,随后带人飘然而去。
    他和若芸相拥于庭,却再无欢喜。自那蛊之后,他功力尽失,竟然再也使不出婵娟剑。而卓家因此蒙难,左邻右舍骇于那人余威,非但不肯施以援手,反而落井下石。终于,若芸扛不住流言,郁郁而终,留下卓斐然一人,孤寡至此。
    除非我死,这仇,我永远不可能忘。
    卓斐然深吸一口气,肿大的双眼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但那种悲痛,连相故衣都有所惊动,愣是被压抑得喘不过气,不由将屁股腚子挪远了些。
    他记得那天那人走时说的话
    我本打算放你一马,可惜你不识抬举。不过,看在你百般维护她的份上,倒是让我想起一人。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要报仇,就上哀牢山云河神殿。
    卓斐然从没有去过滇南,对天都教知之甚少,若芸死后,他一蹶不振,更别说报仇了,几乎落得街头被人欺凌至死。但有一天,来了一个人看上了他体内的奇蛊,出手搭救了他一把。那个人身材短小如侏儒,面皮皱起年如老翁,他说他叫石雀儿,也从滇南来,或可以解他的痛苦。
    石雀儿,下七路之一,他身为四公子,怎可能没听过。
    石雀儿告诉他,自己被迫流落中原叛离滇南,则是因为遭到天都大变后继位的巫咸大祭司的追杀,反正他们同仇,若是卓斐然愿重整旗鼓,他倒是愿意帮一把,教给他催动蛊虫的法子。
    我从石雀儿口中知道了那个木面具人的身份,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这皮囊骨肉还能装一装的唯有这世间三千怨恨。于是我欣然接受了石雀儿的提议,从此成为蛊人,为报仇积蓄功力。卓斐然别过头望向姬洛,却发现众人都默然站立,包括牵着爨羽的楼西嘉。
    瞧他们一副怜悯的模样,卓斐然哼出一团冷气,忽然恶言相向:我宁愿你们憎我,恶我,也不需要谁可怜!这样子显得你们很尊贵吗?用别人的生活来衬托自己的幸运吗?我看着恶心!恶心!
    相故衣想出言反驳,可卓斐然却没给他机会,嘶吼一通后冲入冰冷的阿墨江,功力齐出,狠狠发泄了好一会。
    在场中,只有楼西嘉说话从不循规蹈矩。听得卓氏公子的悲惨往事,她虽有片刻恍然,也觉心中沉闷,但毕竟事不在身,便难有个切肤之痛,因而话音一转,对河边那萧瑟背影拍手道:好啊!且不论以何种方式,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性子,实在合姑娘我的心意。
    一边讲话,楼西嘉一边在腰腹上轻拍,那支别好的竹笛蓦地飞了出来,在空中旋上两圈,落于那双素手上。不多会,那清心的调子再起,卓斐然心绪慢慢平和下来,往下跌坐在水中,只露出脖颈上的脑袋呼吸。
    想必你也知道,这蛊人最后需落得个被蛊所控的下场,越往后头,你失神的时候也便越多,这还谈何报仇。你也瞧见了,我这笛子能助你神归清明。不才,小女子也要上那天都教找人麻烦,不若楼西嘉眼中溢出些慧黠,怎么好玩怎么胡来,不若你拜我为师,我就把这法子交给你。
    她越说越兴奋激动,心上想着:自打我从鸳鸯冢出来,逢谁都因年岁而矮上辈分,若是他拜自个儿为师,那可是白白占个大便宜。再者,卓斐然虽然现下落得个不人不鬼的样子,但世人只当他六年前不知所踪,往昔英名还在,怎么说也曾是是四公子之一,待我何时去江左溜达上一圈,够吹嘘个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祭司背锅。
    第106章
    呵!
    卓斐然以一声嗤笑作罢,他半生名节就毁于那献石一跪, 怎甘心再受制于一个小丫头片子。
    瞧他这样, 楼西嘉也不恼, 肚子里鬼主意一个接一个想,反正她时间多,这路上饱叫他中招。
    和桑楚吟谋利的小聪明不同,楼西嘉的鬼机灵却要单纯上许多,不过是冲着好玩有趣, 对善恶是非也没那么多分较,单单顺着自己的性子,想怎么胡来就怎么胡闹。
    姬洛头大,但眼下还有一事未清, 忙叫住了她:楼姑娘, 你方才又为何躲在棺木中?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大变活尸诶不对, 大变活人,谁敢开棺, 保教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楼西嘉冲他眨眨眼, 说着挤出一抹促狭,冲相故衣的方向努努嘴,你问问他, 刚才是不是有种唔有种虽然身上有江湖女子的爽利,可那屎尿齐流的字眼楼西嘉却也实在说不出,不仅如此,面对粗词, 脸上还沉着红晕,看来脸皮还是薄的。
    摸透了她的性格,这时再对症下药,对姬洛来说显然不在话下。他当即换作你别耍我,我并不觉得有趣,反倒是你瞧起来跟二傻子没差的表情,弯了弯嘴角,露出几分兴味,干巴巴附庸道:甚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高招高招!
    嘻嘻,少年你慧眼如炬,不像别的人,跟个茅坑臭石一样!见有人懂自己,楼西嘉大喜,把眼睛弯似个月牙,心甘情愿将所知和盘托出,听说这附近有人掘坟盗尸,夜半常有棺材顺阿墨江直下,白日又无惊魂,村镇多为鬼怪之谈。想我见过痴人、憨人、傻人,也遇过好人与恶人,今儿个还碰上了难得一见的活死人,偏都是些人,如此无趣,我倒要去捉鬼来瞧瞧。
    楼西嘉再勾了勾手指,语气轻快上许多:呵,若不是那谁横空拦截,今夜兴许已有所获,不过好在为时不晚,不如你也同来?
    这次,还没等姬洛开口应答,爨羽先抢了话头:我也去捉鬼。
    相故衣管不住这一些二个颇有主见的小子姑娘,当即双手按住鬓角太阳穴,大呼头痛。不过再这么一回味,楼西嘉计妙,但那个不起眼的小子姬洛,才真是位天生的伶人好角,那毒辣眼光再加满腹的心思,悄无声息套话,可不正是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
    少年站在泠泠的月光下,越想心思越杂:世上哪有那么多怪力乱神,人心可复杂得多,也恶毒得多,滇南是非之地,眼下线索是一环套一环,只怕这水载之棺并没有那么简单。
    想到这儿,姬洛冲相故衣使了个眼色,口中的话暗里却是对楼西嘉说的:只是,若这鬼不是鬼,想来连鬼神都敢不敬不畏的,不知又该是个什么样的人?相叔,有兴趣跟我们一道吗?
    楼西嘉未语,却是心照不宣。
    相故衣恍然,顺着他的意思往下:你们几个小娃娃胡闹,我不得看着点,万一在人家的地盘上掀翻了天唔他顿了顿,捻着胡须哈哈大笑,我不得给你们兜着,来一出女娲补天?
    嘁!不要脸皮!爨羽照例拆台。
    几人在破屋休息了一夜,早上日上三竿,屋舍里竟然飘来饭菜香,相故衣的狗鼻子顺着香气摸进厨房,就见灶头上热着色香味俱全的吃食,而爨羽捧着破碗刚喝了一肚子热粥,遂问道:你做的?
    是呀,我做的巴豆粥,你敢喝吗?爨羽不冷不热地顶过去。
    相故衣早饿得前胸贴肚皮了,自然不信她的鬼话,当即从盆中给自个儿添了一碗,一咕噜下肚,热气漫上四肢百骸,那叫一个爽落。只是,不大会,他肚中便开始打鼓,捂着小腹,往林中跑去。
    爨羽扔下碗筷追了两步,笑得睁不开眼,嚷嚷着:楼姐姐猜得果然不错,这年头说大实话居然也没人信,活该!哈哈哈哈!
    待姬洛洗漱后收整衣衫而出,爨羽瞬时敛笑变作一脸无辜,热络的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胳膊,将他带到灶前,从右边的大锅里起了一碗无药的吃食,将碗推到他手上:快趁热吃,楼姐姐起了个大早,好容易在山坡那边瞧见一片梯田,寻到个人家借来些米麦,你昨夜说要休整一番再上路,还需得好好补一补。
    闻着这饭食香气,姬洛挑眉,未曾想那个爱捉弄人的姑娘竟还生得一副巧手。他启了筷子,正准备尝一口,余光瞥见门外卓斐然身形晃过,想入又踟蹰不入的模样,便先下手为强,把手中碗筷抛投给他:人食五谷方盈气血,勤四体,卓先生来点?
    看他把自己给的粥碗就这么轻易给人了,爨羽气到胃疼,一跺脚,从他身边愤愤而出。姬洛又不知哪里得罪了她,随她自个儿气消去,回头自己又盛了一碗慢悠悠吃起来。
    而门外的卓斐然尴尬地捧着碗,半晌后叹息一声,最后躲到无人的角落里一点一点往嘴里送。待吃了个底朝天,甚而将碗壁也舔了一遍,他心头酸楚涌了上来,竟然莫名觉得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回头四顾破屋,屋漏,但炊烟袅袅,却是有了人间的烟火。
    姬洛!
    跑远的爨羽没见人追来,又往回跑了几步,站在屋前咬牙切齿喊了一嗓子。就地解决的相故衣从屋后草丛里爬出来,屁股似开了花,一瞧见门前的小女孩,登时虎步生威:我就说你俩别搁在一块,满肚子坏水害人精!看我今儿不抓你来吊打,谁保都没用!
    你居然还会做饭?卓斐然耳朵尖,刚才爨羽在厨房中的话他听得那是一字不落。
    楼西嘉坐在房顶上,看着天边霞光。此时,那白衣飘然,紫带迎风,不落俗时倒不似她自称的小妖女,偏更像那偶入人世间的小仙女。只听她道:别夸,我可比不得你们公子哥儿仆婢遍地,我要不会点儿手艺,真餐风饮露,在鸳鸯冢那个地方,早饿死个几百回了。
    卓斐然依旧板着脸,可随鼻息呼出的一声轻笑却出卖了他的心情。楼西嘉从竹楼顶上飘落至庭院,回首一望,竟然从那个怪人眼中瞧见了噙满的泪光:喂!她喊了一声,手脚不免有些慌乱,狐疑地嘀咕:不就驳了两句,一个大男人,哭什么!真叫人看扁!
    你煮的粥很好喝。卓斐然不轻不重来了一句,说完,扭头就走了。
    姬洛来收碗筷,顺带招呼几人准备上路。卓斐然见有旁人来,一溜烟便躲开,走得急了,地上的陶碗还打着旋。
    这是什么?察觉脚下硌着一物,姬洛俯身查看,捧手心上是两只用长草编的蚱蜢。楼西嘉余光瞥来,有些惊奇,正欲言又止,就听姬洛感慨道,他曾是位好丈夫、好父亲,可惜现在,什么也不是了。
    楼西嘉玉立原地,抬手摸了摸怀中竹笛,心想:若换作正义凛然的师昂哥哥,必然不会如此占人便宜吧。
    还好早晨那巴豆量放得不大,相故衣好歹喘了口气歇了小半个时辰肚子没动静,近晌午,几人将那棺材顺水放走,打岸上跟着,一路跟到了哀牢山山麓另一侧。
    此地虽密林丛生,人烟稀薄,但却已属天都教势力范围,依相故衣所言,打白姑治理起,方圆百里内便有暗哨盯着,到这位巫咸祭司时,只盛不减,否则当年他单刀直上,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擒。
    听过他的话,姬洛心中生不祥之感。
    不知是谁踩了半截树枝,发出咯吱细响,爨羽年龄最幼,被唬了一跳后要往姬洛脚边靠,偏不甚被一物绊倒。
    幕离?
    楼西嘉将那折腾人的玩意儿捡起来,一看是个烂大街的女子饰物,不觉有趣,抬手便要给甩进河里。
    姬洛却抢了过来,拿在鼻翼下嗅了嗅。
    嚯!看不出来呀小子,温香软玉有一套啊。相故衣挤眉弄眼故意调侃他。眼下姬洛已不需开口,每每这时候爨羽就跳出来了,指着人鼻子骂:你懂什么?
    姬洛向来无视二人,只道:看来已经有人先我们一步攻上哀牢山了。那幕离中有股子浓重的药味,一嗅便知是无药医庐那群白衣人的。既然他们能安然到此,说明庄柯已平安归去,而牂牁郡的疫毒也已解。
    怎么说?
    相故衣和爨羽这两位宁州遇上的便不提了,楼西嘉从巴郡走蜀道而来,因而未曾在南中西部与其余人撞见,并不晓得姬洛的依据。既然有人问,少年便把之前碰上声讨天都教的江湖客的事儿给简略说了一遍。
    众人沉吟,未等捋清这其中关联,那卓斐然忽放纵大笑,嘴上狠狠泄了一通火气:老天有眼,此等妖教,人人得而诛之!听说这地方女子众多,嚯,也叫她们尝尝被人蹂躏至死的滋味!
    楼西嘉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她亦是女子,虽也感念若芸的凄惨遭遇,但冤有头债有主,如此迁怒无辜,倒是比市井骂街的粗话更难听上许多。
    这时,爨羽一呼:你们快看,那上面有人跳舞!说完,抬手往空气中一拂,那动作似惊起无数的飞萤,但仔细一瞧,竟是让人发寒的磷光
    这里死过不少的人。
    河流上的棺材已经不知所踪,相故衣见多识广,未等爨羽话音落下,人已连奔出二三丈远,轻功在横木上借力,一路从细水蜿蜒处飞落到了对岸。
    姬洛反应最快,几乎和相故衣前后脚跟贴地而起:不,那不是跳舞,是有人抬棺,有人在绝壁上抬棺。
    流经夔州的川江线,夹岸崖壁上也有不少悬棺洞穴,都是早年传下了殡葬风俗,虽奇不怪,可眼下这幢幢黑影,在不足一人宽的栈道上轻盈行走,恐怕不是人力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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