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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白驹——非天夜翔(4)

    《Stan》。周洛阳说。
    你也喜欢?杜景也有点意外。
    我喜欢他的副歌。周洛阳笑着说,感觉到也许打开了交谈的契机。
    杜景擦完电风扇,从椅子上跳下来,说:我第一次听到他们的歌,是在我妈和我后爸的婚车上,那天很热,我还记得婚礼司仪是个很胖的男人。他们在婚礼现场试音,放了张黑胶,我过去问这是谁的歌,他说Eminem。
    周洛阳:
    周洛阳没想到一个歌手能让杜景突然说出这么多话,只能点头,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杜景从玻璃窗的倒影里看着他,说:那天的花开得挺好,全是红玫瑰,但天气热得人汗流浃背,那年我六岁,我妈让我穿西装,我很讨厌,衬衣领子太紧,快把我勒死了
    是是的。周洛阳忽然觉得,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考速度,说道,应该是特别定做的吧。
    对。杜景说,和我爸闹翻以后,她就嫁给了一个很有钱的、在马德里做葡萄酒生意的西班牙人,那家伙有两个儿子,智商不是太高,我觉得是因为夫妻俩都喜欢抽大麻,生出来的小孩显得有点智障。虽然他们看我,应当也觉得我是个智障。
    周洛阳:
    你看我像智障吗?杜景说。
    周洛阳:
    周洛阳笑了起来,杜景又开始自言自语,说道:你英文说得怎么样?
    还还行。周洛阳有点不知所措。
    西班牙语会说么?杜景问。
    周洛阳答道:不会。
    杜景说:西班牙语很好学,比法语好学,在他们的家庭里生活的那段时间,我很快就学会了,不过我假装不会,听他们在饭桌上议论我,挺有意思。
    周洛阳终于找到了插入话的空当,说道:所以你决定回国念书了?
    不完全是,也因为另一件事。杜景想了想,又说,我想学点理科的东西,他们希望我当律师,做金融,或者去当政客,和我性格不合。
    周洛阳嗯了声,说:你抹布是不是该洗下了?
    杜景用一面抹布擦了许多东西,已经黑了,看得出是从来不做家务的,闻言想了想,点了点头,周洛阳便笑了起来,但杜景没有笑,只是从玻璃倒影里看着周洛阳。
    我可以借本书看吗?杜景注视周洛阳的书架。
    当然。周洛阳爽快地说,想看什么?
    他拿下一本杜拉斯的《情人》递给他,杜景便接了过去,随手翻了翻。
    咱们去吃饭吧?周洛阳满意地打量焕然一新的寝室,说,出去逛逛?反正也快放假了,我觉得咱们该买个洗衣机。
    军训结束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国庆假期,接下来有很长一段的时间,他们可以慢慢了解。
    你回家吗?周洛阳又问。
    杜景说:不回,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周洛阳先是一怔,再打量寝室,说:有吗?什么事?
    杜景仿佛又恢复了先前那冷漠的表情,打开衣柜,换了衣服,示意走吧。
    周洛阳说:我忘了什么吗?
    没有。杜景说,去哪里?走。
    忽然间周洛阳察觉到了,杜景是不是有一点精神上的障碍?因为从他问出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这句话之后,就开始沉默了。
    如果说打开门,离开寝室,走上街后他就会再度恢复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似乎也不对。毕竟一瞬间的转变是发生在寝室里的,那时他们还没有决定去哪儿。
    但总之,杜景开始沉默了,一整个傍晚,一句话也不说,周洛阳尝试着与他搭几句话,在吃饭时说道:出学校去逛逛?
    杜景只是麻木地点了下头,除此之外,大部分时候看着餐厅的落地窗外发呆。
    离开校区后是个植物园,穿过植物园后就是偌大的西湖,临近国庆,游客已渐渐地多了起来。
    周洛阳说:你是第一次来杭州吗?
    杜景嗯了声。
    周洛阳说:我也是第一次来,我
    周洛阳本想问他家乡在哪里,但明显地感觉到他不想说话,便索性不再多问,两人之间保持了默契。
    一顿饭结束,杜景掏出信用卡要结账,才说了句我来吧。
    周洛阳不缺钱,但他大致摸到杜景的脾气了,便没有与他抢单,简单地答道:好。
    杜景买过单,周洛阳又开始逛街,两人一前一后,偶尔在橱窗前停一会儿,直到周洛阳进了苹果店,杜景才忽然道:你要买?
    不是说陪你买个新手机吗?周洛阳说,你的已经没法用了吧?
    那一刻他感觉到杜景身上低沉的气压倏然舒展开了。
    你还记得。杜景说。
    周洛阳有点奇怪,甚至哭笑不得,说道:当然,没有手机用,不会很难受吗?你觉得新出的这款怎么样?
    周洛阳用的是新机,杜景那台已经是一年前的了,他站在桌前,让杜景拿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说:你的手大,用max版刚好一只手握住,要不要考虑这个?
    杜景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相当漂亮。
    杜景点了点头,没有犹豫,刷卡买了。
    我想去办张新卡,杜景又说,有不用身份证就能办的号么?
    周洛阳笑道:你是海归的间谍吗?
    杜景在踏出苹果店时,话又变多了,说道:我不想让我继父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太烦人了。
    周洛阳想了想,说:用我身份证给你办个新号吧。
    于是那天晚上,杜景用周洛阳的身份证,办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电话号码,在电话簿上存了第一个人的联系方式:洛阳。
    但回到寝室后,杜景坐在书桌前,面朝手机,陷入了思考,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有什么烦恼。
    怎么了?周洛阳说。
    我想注册一个新的苹果ID,杜景说,但我必须先下一个VPN软件,才能注册新邮箱。
    你可以先用我的。周洛阳说,并把自己的苹果ID写在一张小纸条上,递给杜景。
    接着,杜景重新申请了一个微信号,用于联系。
    周洛阳那时还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后,回想起往事,才感觉到那个晚上,对杜景而言,应该代表了他的新生。
    停车场里,杜景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周洛阳身上盖着运动外套,蜷在副驾驶位上,侧头注视他,杜景的嘴角还带着被他一拳揍过的轻微红肿。
    杜景把其中一杯咖啡递给周洛阳。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周洛阳冷冷道。
    杜景松了下衬衣领子,说:勒得太死,快透不过气来了。
    说着他翻出药盒,倒出几颗白的、红的药片,看也不看便拍进嘴里,用咖啡送服下去。
    昨晚睡了多久?周洛阳说。
    没睡。杜景答道。
    那还喝咖啡?!周洛阳说,不要命了!
    杜景说:只喝一口。
    周洛阳问:这是余健强的公司?
    杜景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给周洛阳看:【车里有监控】。
    周洛阳只得不问了,说:找个地方睡会儿吧,这些年里失眠有减轻吗?
    没有,杜景说,比以前更严重了。
    周洛阳:吃的药也比以前多了。
    杜景看了眼手机,知道周洛阳没有看他的设备,只要他不在的时候,周洛阳从来不乱翻,与从前一样,想翻的时候,只会当着他的面翻。
    杜景也很坦荡,没什么不能见人的至少对他与周洛阳的关系来说如此。
    家里没有留给你现金?杜景问。
    没有。周洛阳答道,欠下不少债务,爷爷的遗嘱立了给我,债务也一起继承了。值钱东西早在他去世前,就被我姑、我叔叔他们瓜分完了,现在去的仓库里只剩一点破烂。
    杜景又说:你爸爸呢?他不管?
    死了。周洛阳答道,前年年底,在羽田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乐遥就是因为这场车祸,落下的半身不遂。
    对不起,杜景说,本想说你变了不少。
    没关系,碰上这么多事,总会有所改变的。周洛阳轻松地说,无论发生什么,日子总要过,人来人往,天地众生无一停驻,万物川流不息。
    杜景:赫拉克利特。
    车在鼓楼斜街前停下,这一片是宛市的老城区,奥迪在狭隘的平房巷外掉头极其艰难,就像游进了大量盘结海藻区的一尾鲨鱼,路边人还不停按老式自行车的铃铛,叮叮作响,从车窗外望进来,好奇杜景,也好奇杜景脸上那道疤。
    杜景现在已经不太在意旁人的眼神了,别人看他脸上的伤痕,他就光明磊落地让人看,只有英俊的脸上,那冷漠的表情是倨傲的。
    周洛阳掏出钥匙,打开一扇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这是爷爷生前名下所有的一间小平房,据说是祖先留下来的,位于鼓楼斜街七十三号,四十年前就再没人住过,十年前用以堆放古董店里淘汰下来,或是修不好的杂物。
    平房约六十方,房顶上悬着一盏电灯,周洛阳关上门,拉了下灯绳。昏暗灯光下,全是柜子与箱子,靠墙的架上堆着大量的旧书与纸张,几卷被虫蛀坏的画。角落里有张弹簧床,床上铺着空调被,墙上挂着积灰的唐卡。
    杜景走到后门处,那里被水泥封上了,窗子则钉上了木板,从缝隙外投入秋日的天光,卷起的尘埃犹如从古老文明的光阴罅隙中,照进来的光柱。
    只有这些,周洛阳站在房子中央,想了想,说,估不了价。
    估过?杜景走到一张老式桌子前,拉开抽屉,里面是几块没有表带的表盘,压着二十年前的《参考消息》。
    周洛阳:自己估的,从小就与古董打交道,心里总归清楚。唯一值钱的就只有这套房,五六百万吧,但也得等拆迁补偿,拆迁的可能性很低
    鼓楼斜街是古建筑保护片区,其后是个很大的湖,临湖一侧已改造成了商业街,开满了奶茶店、特产商店、文创小铺,就像全国各地都有的古镇文化。但往里走个三四百米,便是无人问津的危房小巷,租不出去,政府也不敢来拆。
    况且涉及到祖先的产业,周洛阳说,我也不想卖。
    杜景拿出一块表盘,对着窗外照进来的天光端详。
    这块表非常奇特,它没有时、分、秒针,圆形的表盘上只有三块方形金属片,各自错开三十度叠在一起,彼此交错,形成薄薄的十二角型。内圈是一天的十二小时刻度,中圈则是一个月相周期对应的天数。
    最外围,则是万年历的时间圈环刻度。
    杜景拿高表盘,看了一会儿,显然被它复杂的机械感吸引住了。
    怎么看时间?杜景问。
    方形的一个角上,有一枚泪滴形的蓝宝石,周洛阳说,要对着阳光看才能看见,蓝宝石指的方向就是时间刻度,瑞士的工艺,我试着修了下,不太能走。
    杜景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很漂亮。
    周洛阳说:没有名字,也没有批次,应该是个限量版的吧,很多年前的产品了,喜欢就拿走。或者换个?有枚迪通拿你要吗?
    周洛阳打开角落里的小保险柜,里面有两块表,扔给杜景一块,让他试试。
    杜景试着放在手腕上,摇摇头,还给了周洛阳。
    你会修保险柜吗?杜景坐在床边上,试着调手里那块奇特的表,忽然问。
    周洛阳:?
    周洛阳没明白过来,片刻后说:需要设计图。
    杜景看了眼周洛阳家的保险柜,与余健强办公室里的有点像,随手一指。周洛阳便起身翻东西,杜景又说:老式库布尼,1973年产。
    周洛阳的这个保险柜也是库布尼转盘式,只是批次不一样,设计上也作了更改。
    73年的?周洛阳说,看见实物说不定可以,你要做什么?
    周洛阳怀疑地看着杜景,心里充满了疑惑。
    杜景摇摇头,说道:没什么。
    周洛阳说:我记得好像还有它的手册。
    数十年前俄罗斯的保险柜很畅销,说明书里也附带了在忘记密码的情况下如何复位的办法,只是相当复杂。周洛阳找到一本发黄的手册,批次不同,原理却应当大同小异。
    你到底想做什么?周洛阳疑惑地说。
    我有点累。杜景忽然道。
    睡会儿吧。周洛阳让杜景到弹簧床上去,杜景皮鞋也没脱,朝里头挪了点,留出一个空位。周洛阳也与他并肩,在床上躺了下来,开始翻手册。
    杜景还在看手里那块表,说:几点了?
    十点。周洛阳翻着说明书,一瞥杜景,别弄了,已经彻底坏了,修不好,留着当纪念吧。
    杜景调了下表盘,发出一声轻响,但在设定日期时却被卡住了,转了几下,这块表有点生涩,他不敢太用力拧,怕拧坏了。
    表盘上的日期停在昨天:九月七日。
    也是他们在分别近三年后,再次重逢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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