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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纪事——苏未寒(10)

    方无隅勉强走到了他哥的楼底下,看到窗户亮着灯,他擦干净因为烟瘾而流出来的眼泪和鼻涕,上楼之后,却在门外伫立良久,最后还是没敲动那扇门。
    他觉得自己总算做对一件事,那就是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连累他哥。
    离开胡同,他又想去买烟,也许他求求人家,人家会分点烟给他。
    求人如吞三尺剑,方无隅还从来没求过人。他不愿意,哪怕死了。
    方无隅想到死,家不能回,烟又买不到,通缉令还在张贴着,仿佛一切生路,都在眼前断送。
    他把身上的外套扣好纽扣,整理了一下裤子,哪怕要死,也得体面的死。
    可怎么死呢。
    方无隅想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怕死,他一点也不想死。
    他是拼了命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活下来的人,哪怕踩着别人的尸骨。他那么要活,他哪里想死了。
    这时候,他听到缥缈若无的一缕唱戏声,慢慢抬起头,拐入一条路灯敞亮的大街。
    那里竖着一家大戏院,他刚来南京时还去里面听过一场红拂传,半路因为思念孟希声,便离场而去。
    唱的竟然还是红拂传。
    方无隅笑出了声,他站不住了,蹲下来听那大戏院里偶尔飘出一缕唱戏声,听着听着,等突然传出疑似孟希声的唱腔时,方无隅猛地一颤,苦笑。
    他这痴病看来是好不了了。
    方无隅是票友,而孟希声的唱腔很独特,没多久,他便发觉不对,疯了似的奔过去,也不管路上的人会不会认出他这个通缉犯。
    孟希声唱的是西皮慢板,一板三眼,迂回婉转。别说是在云城,或在南京,这样的唱腔,就是放在当年那红墙黄瓦里还住着那些龙袍辫子们的时候,在那盛气凌人的佛爷万岁爷面前,也是绝顶的出彩。
    方无隅退后几步,伸长了脖子,看到挂在大戏院高处的海报上,是孟希声扮成红拂女的模样。
    大戏院的一出红拂女在晚上九点半正式结束,新来的男旦手捧鲜花带众谢幕,观众席掌声雷动。角儿们才下了台,记者就把人堵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着相机对他们咔嚓咔嚓地摄下几张照再说,尤其是今天挑大梁的少年。
    角儿们进后台卸妆,班主一一和几个记者熟人握手,喜上眉梢,照这形势,新晋的男旦明天必定红遍南京,名声大噪。
    那少年从后台出来时把一圈人看得惊讶,他换上了一件月白长褂,半截漂亮的脖颈掩在衣领里,单薄的身形穿过闪光灯,素面朝天之下,竟是这样端方秀雅的人物。记者们要在报纸上给他做个专栏,少年与他们周旋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在爷爷的掩护下,趁机抽身而去。
    大戏院的观众早散了个空,半夜十一点了,他从后门仓皇出来,松了口气,才发现手里还拿着鲜花。
    花香清淡,心不在焉地嗅了嗅,抬头看见街对面亮起的路灯下,站了一个人。
    方无隅站在那儿,头发掩盖眉目,路灯昏昧,把他照得像过了水般朦胧。
    给他看一眼就好,看看到底是不是他。方无隅想走过去确认,可他竟不敢。他不敢,对面那个人却走过来了,带着一捧鲜花,和一身干净气息。
    方无隅觉得心跳从未有过地奔腾了起来,心脏里那块他始终没办法填满的地方突然生根发芽,摧枯拉朽般地要长出新生的血肉来。
    方无隅?
    孟希声在路灯照不到的界限外停住,确认似的喊他。见他不应,人也不动,奇怪地又走近几步。这次,他看清了,抿了下薄薄的唇,叫他:方无隅。
    方无隅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紧紧抱住了孟希声,鲜花落地,孟希声没有回抱住他,却也没有推开他。
    这么多年来,方无隅随性而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所顾忌,哪怕伤害最亲近的人,他也从未觉得自己做错,狠不下心来痛批自己。直到现在,方无隅觉得自己确实卑鄙无耻,他正在往深渊里掉,但看见孟希声站在深渊上时,还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哪怕这可能会把孟希声一同拽下来,他也不想再一次放这个人走。
    1936年,盛夏,方无隅重遇孟希声。他抱着这单薄的少年,哭得好大声,几乎把孟希声的肩头都哭湿了。
    第14章 几多愁
    孟希声从云城回家乡料理完家事,一路和爷爷南下,辗转多地后来到南京,如今已有两月。他打听方家消息,却一无所获。
    直到爷爷在街上偶遇方云深,方云深给他留了联系方式,孟希声这才得以登门拜访。
    方云深请爷孙两在家里吃饭,饭后同孟希声把来南京后所经历的一切是是非非娓娓道来。孟希声看着灯下方云深诉说的模样,仿佛已脱离了悲喜,对方家的衰败,父死的哀伤,都淡薄了许多,唯独牵挂着的,就是方无隅那混账东西。
    孟希声在倾听的过程里始终也没吱声,可他这人藏不住情绪,喜怒皆形于色,通透的眉目里清清楚楚地印着他当下的心情。
    方无隅,果然是个成事不足的混账少爷。
    屁,现在连少爷也不是了,就是个混账玩意儿。
    孟希声冷笑着,气得抓了下桌角,指甲抠出一丝声响,方云深也恰好说完了。
    两厢沉默片刻,孟希声问方无隅现在在哪儿,方云深摇头。
    这天晚上,孟希声和爷爷告别时,方云深叫住他,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打听方家?
    方无隅对孟希声的贪爱表露无遗,可他记不得孟希声给过方无隅什么好脸色,倒是那时候在列车上,他给方无隅的那一拳,印象深刻。方云深也不知为什么要问,仿佛是想替弟弟确认什么。
    孟希声侧过半边身子,低声道:他拿了我一样东西,我得要回来。他给了我一样东西,我得还回去。
    方云深听得云里雾里,只说:什么东西,我倒可以帮你找找,兴许还在他房里。
    孟希声摸到手腕上那块表,没把它露出来,转身道句再会。
    半个月后,方无隅被警察局通缉,孟希声落根南京,进了一家戏班。孟希声没看到通缉令,他也不知道方无隅现在的境况,只从报纸上得知这宗命案。
    现在这张报纸被拿来垫杯子,字迹都糊得看不清了。
    孟希声盯着报纸上触目惊心的惨案二字,冷冷地抬起头,看着一桌之隔的方无隅。爷爷进来送了两杯凉茶,对方无隅还是旧时的称呼,叫他方二少爷。
    这栋小别院是孟希声来南京时租下的,不大,带两个跨院,他和爷爷各住一处,胜在清幽。
    等爷爷离开,方无隅越过桌子抓住他白白一截手腕,急着辩驳:我真没杀人,你信我。
    孟希声挣了一下,没挣开,反被方无隅摸到坚硬表带,看清他所戴正是他当年给他的那块德国表,方无隅喜不自禁,献宝似的把自己的袖子也撩开:我也戴着呢。
    灯下金光涟涟。
    这条金手链是孟希声出生时便戴着的,长大后去金店多镶了两节,方无隅腕骨比孟希声粗,链子在皮肉上勒成紧紧的一圈,自从得了它之后,再没将它解开。
    孟希声把手表给他,管他还金链子:给我。
    方无隅把手缩回去,见状把表给他重新戴上,孟希声不戴,只管要自己的金链子,两人争了半晌,方无隅突然吃吃地笑起来,孟希声一恼,扫腿把方无隅撂倒。
    方无隅跌坐在地,耍无赖不肯起来,宛如瘫痪病人在地上划船,蹭着孟希声裤脚,抱他大腿。
    你怎么不把我的表扔了?方无隅抬起头,孩子气地笑,仿佛比孟希声还小了三岁。
    孟希声拉长了一张脸:你起不起来?
    方无隅笑出了从前张扬的脾性,语气笃定得让孟希声想把他踹出去:你舍不得扔,是不是?
    于是孟希声便当真踹了,方无隅哎哟一声,借机在地上滚了三滚,直接翻出门框掉下台阶,然后把伤势坐实,眨巴着眼睛说:这下真起不来了。
    孟希声拍拍褂子上的灰,说,那就别起来了。
    他转身合上门,开了台灯在屋子里铺床。方无隅得不到他搀扶,只能自己从地上死而复生。开门要进,门却从里面上了栓。他卖乖不敢踹,在外面好言好语地赔着不是,孟希声听了想笑,换做从前,方无隅还不分分钟把这门连带这屋顶都给掀了。
    真是十年风水轮流转。
    台灯一灭,孟希声盖上被子睡觉。
    见屋子黑了,一瞬的光影熄灭叫方无隅有些失落,没了力气再胡搅蛮缠。
    天很热,夜色也没降低温度,方无隅却冷得在台阶上坐立不安。他怕自己的动静太大,会闹到孟希声起来观望他在做什么,便躲得远些,在两间跨院之间的铁门上放任自己痛苦不堪。
    十八地狱也不过如此了。索性没镜子,要让他看到自己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宁愿把世界上的镜子都打破。
    方无隅也不知孟希声什么时候来的,他踩着干净的平底布鞋,没发出一丝声响,亦或者他太难受了,没来得及察觉。等某个瞬间看见他时,方无隅全身的血都凉了,这感觉让他本来就没什么温度的身体犹如掉进冰窟。
    一年多不见,孟希声于月下站立的身姿仍旧如鹤,这绮年玉貌的少年一点没变,只是眉宇里更多了几分坚韧,精气神也比从前更好。
    他与面前的方无隅形成鲜明对比,烟瘾发作的样子使得方无隅脸色难看至极,他匆忙地擦掉眼泪鼻涕,似乎是想开个玩笑,可实在没有余力,勉强攒出一个笑来,说:你离我远些,小心传染给你,我,我感冒了
    孟希声要靠近,方无隅吓得退后几步,结果被门槛绊倒,摔了个五体投地,仅剩的一点形象全部坍塌,方无隅:
    孟希声扶他时,低低地骂:活该。
    方无隅颤抖不停,孟希声手心贴着他一把形销骨立的身体,压下难过的冲动,告诉自己,他活该,这人作孽多端,他活该啊。
    方无隅最终倒在孟希声怀里,死死地揪着他衣服,痛苦地呓语着乱七八糟的话。
    孟希声翻箱倒柜,把爷爷都惊醒。好不容易找出一盒雪茄,是昔年喜欢他的戏迷所赠,据说还是外国牌子的,可他不懂抽烟,更别说是雪茄了,便把它和其他人送的礼物一并锁在了箱子里。
    他点上一根给方无隅缓解烟瘾,方无隅拼命地抽着,每一下都用力地过肺,他嫌不够,又点了一根,同时抽两支雪茄。
    很快烟雾弥漫,雪茄浓郁,苦中带甜,孟希声把咳嗽的爷爷推出去,也不顾要保护嗓子和肺,把自己和方无隅一起关在烟熏火燎的屋子里。
    这一夜方无隅大概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事后他却一句也想不起来。问孟希声,孟希声淡淡道,痛苦时的疯话,记它做什么。方无隅便猜想,他定是说了许多不好的话。人说犯了烟瘾的人,狠起来连亲爹亲妈都杀,而他本就是个心里没什么情义的人。
    可到底他一腔的痴爱都付诸在了孟希声身上,若是真的伤了他,他要后悔一辈子。
    而这一夜孟希声始终沉默,仿佛知道方无隅已经陷入癫狂之中听不进任何的劝慰,他只是尽量地压着他抱着他,不让他去撞墙,也不管方无隅嘴巴里骂了些什么话。到最后方无隅出尽了冷汗,闹光了所有的力气,吐息不匀地瘫软在他怀里。他不敢放下他,请爷爷去外面端来一壶温茶,慢慢地喂给他。方无隅囫囵吞了,半梦半醒地睡着了。
    爷爷看到孟希声手上被掐得青紫的淤痕,脸上被指甲划破的血迹,惊得去拿伤药。
    边涂边叹,说你执意来南京,原是为了这方二少爷,我也早就猜到了。孟希声也不说话,抱着方无隅把他放到床上,守着他直到他醒来。
    方无隅睁眼便看到孟希声的伤,心里一紧,可对方神色严峻,殊无问责之意,也无悲戚,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帮你戒了它。
    方无隅哑了嗓子,好久才无丝毫转圜余地地下定决心:好,我一定戒了它。
    不过终归决心易下,付诸难行。孟希声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他去戏班请了五天的假,到一间诊所咨询了戒烟的有关方法,医生是个德国洋医生,给他开了麻醉剂和镇定剂,还写了张营养膳食的清单。走出诊所孟希声就去菜场按照单子买了食材,想了想,又到杂货铺子里买了几条麻绳,和一袋用油纸包着的热乎乎的糖糕。
    归家时方无隅看上去还不错,脸色苍白,但能自己捧着杯子喝茶。他闻到糖糕的香味,眉目喜悦地一抬。因眼眶里血丝未退,面上黑云盘绕,他自己倒不觉得,乍一看过来时,孟希声觉得他一身煞气,又阴又厉。
    两人分着把糖糕吃完,最后一块抢夺不下,一人一半。
    胃里进了足够糖分的方无隅看上去温顺许多,缠着孟希声给他道歉,摸他手上的淤青,还想亲他脸上的刮痕,差点被孟希声一拳揍翻在地。
    方无隅主动交出手腕,说:把我捆起来,省得我再伤你。
    孟希声当真扯出一条新买的绳子,方无隅惊了:你还真捆?
    孟希声笑了笑,说:看情形。
    方无隅怏怏地盯着那绳子,想把它烧了。
    孟希声遵医嘱给方无隅定时定量地打了镇定剂,这缓解了方无隅的痛苦。
    可镇定剂不能老用,孟希声逐次减轻药量,方无隅慢慢恢复到打镇定剂前的模样。
    情况恶劣的时候,爷爷拖着孟希声不让他靠近,攥着绳子要去绑人。可孟希声说这绳子不管用,于是把自己当做绳子去捆方无隅,拼命抱住他,仿佛他们生来便是一体。
    通常方无隅见他在身边,会咬着牙挤出一两分清醒,一开始让他走,后来让他滚。孟希声说,你让我滚,我就当真再也不回来了。终于有一次,方无隅把牙关咬出血来,反身回抱住他,蹭着他的脖颈,像一头兽,一口一口地在他肩头咬过去。那清白肌肤下经络分明,轻轻跳动着心脉。方无隅说,你再不滚,我要你命了。孟希声偏了下头,献祭似的,把致命的地方露给他。
    方无隅咬下去了,孟希声轻轻一颤,可他没用力,在那地方用唇磨蹭良久。孟希声低哑地说,方无隅,你干什么。方无隅用哭音说,我好难受,你容我缓缓。他把孟希声绞得愈发紧,解开他长褂盘扣,每解一颗,孟希声便轻微地抖一下,而每抖一下,方无隅便凑过去吻他一口。
    孟希声起初还挡,可方无隅用一身痛苦化解掉他一切反抗,他心绪冲到顶端,火大地想,方无隅这混账,这鬼东西,居然把他当做痛苦良药。回过神时,却发现方无隅都坐到了他身上,抓住他两条腿挂在自己腰间。
    从痛苦深渊爬到极乐巅峰,方无隅肺腑如火如冰,起初是他嚎啕不似人形,久而久之便成孟希声低低呜咽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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