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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纪事——苏未寒(6)

    顾司令装出温和模样,可他不善此道,再风平浪静,也能看出他城府深沉。
    方家宅子,他想占。方家富裕,他想夺。方家那几房被说得貌美如花的姨太太,他更心痒。
    方家在城中口碑如何?他问。
    向导脱口而出:差到顶了。他们家上梁不正下梁歪。
    顾司令一笑,便把地图收了。
    下午,顾司令带人出门,巡查市情。他夸手下的兵,办事速度不错,不消个把小时,便让云城开了市,摇身一变,马上热闹起来。他却没问用的是什么办法,因为不外乎是枪杆子白刀子,问了多余,总归手上无枪的人拼不过手上有枪的人。
    这军阀之前当真是想了解民情的,给自己在老百姓面前摆出个周正的军人形象,好便于统治。现在却一心惦记着城南方家,要去一看究竟。转了半圈向导看出他神色懒散,心中雪亮,便带他走了一条捷径,来到城南。
    从闹市坊间往南行,约两里的路,那些老式低矮的平房逐渐稀疏,完全踏进南区之后,视线便被高大层叠的院墙飞檐遮挡。立春的云城,空气还森冷,寒风吹过,爽利得让人肺腑冰凉,太阳正西落,天边暮色四合,曼曼地压着那些富贵瓦和大铜门环。
    向导拿地图和顾司令对照,一一将现实中的景物吻合。来到方家门前,大门紧闭,高墙深院,左右极宽,果然一眼望不到尽头。虽然被烧黑了一半,但筋骨未动,只要重新修葺,定能恢复往日风貌。转头再看他原本要造府宅的位置,其实也是极好的一块风水宝地,只不过没有方家占地大,又兼心理作祟,越看越不体面。
    顾司令神色不改,叫人去敲方家的门,借机造访。
    方无隅听说对方登门,撂下在看的戏本传奇,拐到厅堂,看见好几个荷枪实弹的兵丁驻守在客厅前的空地上,站成了两排,标枪一样竖着。他猫在墙角偷听,里面有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讲话不紧不慢,装腔作势,方无隅光听声音脸颊就跃上不喜之色。
    方老爷和方云深作陪,谈的都是些云城风土百姓人情,末了对方打了个趣,说起风月,谈及方老爷那七房姨太太,方老爷心虚地说不在家,年前几房姨太太回娘家省亲,顾司令笑着说,七房姨太太全回娘家了?那方老爷得多寂寞啊。
    方云深接过他爹的话头,沉稳地道,二姨太和四姨太因为是同乡,便一起归家省亲了,七姨太年前家中有丧,也回家奔丧去了,昨儿个六姨太又生了病,现在在屋子里养病,其他姐妹们情深义重,此刻都陪着她呢,所以不方便出来见客。
    这话听起来就很瞎,可为保他几个后娘清白,这瞎话还必须得说。方云深没想过能住对方,但他说起瞎话来表现得极为冷静,把它当真话讲,就看这军阀对不对得起自己身上这副漂亮的派头,会不会做个光天化日的强盗。
    对方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明白了方云深的意思,并不强求,又客套几句,拜别而去。
    军靴跨出门槛,方无隅见到真人面貌,暗道这人绝非好货色。
    把人送走,方无隅踏进厅堂。这么冷的天气,他爹汗水满面,念叨:怎么第一个就到我们家来了?!他这是想干什么?
    方云深安慰他爹,沉吟片刻,叫人去吩咐几房姨太太,最近都不要出门,又嘱咐宅邸里的人:大家这阵子都醒着点神。尤其是你。低调些,别乱闹。
    方无隅一进来就被他哥当靶子瞄准射了一发,好没趣味。
    另一面,方云深通过他爹同意,拟了一张礼单,备好厚礼,派人去送给那军阀。那军阀破城而入的当天,云城的富户们便眼明手快地打点完毕,方家已落于人后。他爹懊恼之际,又不愿给方无隅看轻,硬着头皮没有更改前话。如今看到他老子在椅子里不敢抬头的样子,方无隅连嘲讽都懒得表露,随手碰翻一盏青花瓷茶杯,故意吓他爹一跳,然后身形晃悠悠地走了出去。方老爷暗骂这不孝子,方无隅暗骂这老不死。
    然而现在送礼总归是晚了一步,人家都已经登堂入室了,现在再送,显得是人家故意来讨的。
    顾司令走出方家后,盯着方家那断掉的屋檐看了半天,不动声色地冷笑。他觉得方老爷实在是看不起他,没和其他人一样来恭贺他入城,那几个传说中花容月貌的女人们一个也没见到,仿佛怕他会抢。
    向导在旁边看着他眼神,明白他的心思。
    可你的确是要抢人家的钱,抢人家的人啊,现在,还想抢人家宅子。
    向导暗暗讥讽,抱着旁观者清的态度,端着好戏开锣的架势,要看这富者与兵者斗,会是怎样的结果。反正方家为富不仁,即便斗败了,都是罪有应得。
    顾司令心中搓火,预谋要动方家的脑筋,叫他们知道该怎样做人。
    这人是个行动派,做事雷厉风行,就好比他看到云城的第一面就要把它打下来一样。
    一座城他都能下,何况方家。
    第10章 少年行
    两天后的一大清早,方家被围了起来,但来的不是顾司令手底下的兵,而是巡捕房。
    巡捕房的总巡捕是方家一门亲戚,他亲自来抓人,气得方老爷破口大骂。
    对方也很无奈,偷偷把方老爷拉到一边,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他。
    方家的一批货出了问题,被查出了违禁品。方家现在由方云深当家,货源都由方云深一手采办,如今货出了问题,方云深当然难辞其咎。
    当时我手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东西的确在方家的货仓里,你说,我能怎么办?
    方老爷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总巡捕对着方老爷的耳朵眼说:大烟。
    方老爷喜欢和女人打交道,大烟他不感兴趣,这东西从未进过方家。
    方老爷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这一定是有人陷害方家!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当然也知道,对方叹了口气,可那人我得罪不起啊。
    方老爷追问:那人是谁?谁要害我们?
    躲在花丛间的方无隅真想给他爹当头一棒。
    连总巡捕都有点想笑,硬是忍住了,说:方家近期还得罪过谁,不就是那军阀。
    方老爷恍然大悟。
    那军阀蛮横啊,我要不照他的意思做,我这总巡捕也坐不长久了,我万一下了马,谁还能来帮你们?如今我先把云深带回去,然后你们尽量去和那军阀转圜,我想他也就是图财图色,满足了他,他一高兴也就不计较了。至于云深在巡捕房,放心,我总不至于让他吃亏的,保证和他在家一样舒坦。
    事已至此,奈何方云深也只能跟着巡捕房走。他爹急得像热锅蚂蚁,生怕这辈子没了送终的人。虽说自从四姨太怀孕后他成天笑眯眯地对着那肚皮念叨儿子,可到底也没十足把握这一定就是个儿子了。至于方无隅他是从来不指望的,能别来气他就谢天谢地。方云深就不一样,能者多劳,还敬老爱幼,不止对他这个爹好,还对他那几个娘也样样周到,这个儿子是方老爷唯一认定了的,将来要指着他养老送终。
    巡捕房前脚走,方老爷后脚就叫人赶紧再去给顾司令送礼。
    然而,这礼送去如石沉大海,顾司令一方面客客气气地收了,一方面却又毫无放人的念头。按顾司令的口气,他说这是巡捕房要抓人,方云深犯的是国法,怎能说放就放。
    方老爷只好拉拢那些云城有头脸的权贵,让他们为方云深疏通关系说说话。毕竟方家在云城人脉关系足,后台硬,并非轻如鸿毛的小角色。
    不过人脉这种东西,趋炎附势,看你有钱有势,自然与你关系好,若你被一朝打趴,不跟着踩上两脚,都算心地善良了。
    偶有几个真心与方家交好的,在尽力而为之后,也只能对方老爷摇摇头。
    祸不单行,方云深还没从巡捕房放出来,方家三姨太紧跟着也出了事。
    年前三姨太在首饰铺子里订做了一副蝴蝶耳环,如今到了要交货的时间。三姨太记着方云深对她们说过不要出门的嘱咐,如今方家不太平,她纵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出门。可耳环还是要拿的,三姨太便派人去首饰铺子里拿货。
    谁想那天另有一个女人逛铺子时看中了这对蝴蝶耳环。这蝴蝶耳环要订做的,做工繁复,要三个月才能交货。那女人当场就闹了脾气,指着柜台里那对说:这不是现成的吗?
    老板解释道:这是方家三姨太早早就订做了的,只不过还没来取货而已。
    这打扮精致的女人非要,老板两难。刚好三姨太派的人来了,便取走了这对耳环,气得那女人怒火中烧,回头就和顾司令告了状。顾司令被这妮子缠得不行,笑道:你要有手段,让方家三姨太主动让给你,那就是你的本事。
    等一封请帖送到方家邀请三姨太的时候,才知道这抢耳环的女人是顾司令的一方姨太太。
    三姨太把下人臭骂一顿,疾言厉色地说他没有眼力劲,人家非要,你给人家就是了,拿回来干什么?!那下人委委屈屈地站着,心想,若真给了人家,回来还不被你骂死?
    可请帖来都来了,不去更没礼貌,尤其现在还要求着顾司令把方云深放了。
    于是方老爷便陪着三姨太赴约,那女人派头很大,笑说自己不愿意横刀夺爱,今天只不过来认识认识方家的三姨太,有缘便做个姐妹。
    三姨太当场便把蝴蝶耳环送了出去,毫无怨言。那女人假意客气两句,欢欢喜喜地收了。
    散席后,送走方家两人,那女人打开隔壁房间的门进去。顾司令跨着长腿慵慵懒懒地坐在一把太师椅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后,女人揪着他耳朵说:还过你的眼不?
    顾司令笑而不语,眼底光芒沉郁。
    岂止是过眼,三姨太模样漂亮,艳光四射,是他最钟爱的那一款。
    若我帮你得了人家,你怎么谢我?
    你想要什么,都行。
    这顿饭吃完后,这女人便打着结交的幌子三番两次去请三姨太小聚,感谢她那对蝴蝶耳环,还要和三姨太做姐妹。刚开始那几回方老爷总是陪着,后来发现对方只聊家长里短,都是些女人家的话题,倒是听得他频频觉得尴尬。
    直到对方又来请人,方老爷刚好出门在外,三姨太便只让一个下人跟着,去赴了约。
    桌上布了酒,三姨太多喝了一杯,便不省人事。她的酒量自然是没这么差,只不过酒里下了药,连那跟着的下人也一并被人放倒。
    饭店打烊后,看方家的人莫名其妙地晕了,便把他送回了家。
    但三姨太没回来。
    方老爷派了人去顾司令那儿要人,可顾司令笑着让人传话回去,人怎么可能会在他这儿?方老爷是亲自看见他带走三姨太了?不然凭什么找人找到他家来?空口无凭,方老爷可不要乱说话。
    方无隅在家里看到他爹瘫软在椅子里,他那几个后妈脸色发呆地陪着,几个人都一言不发。
    三天后的晚上,下人敲响了方老爷的房门,方老爷压根也没睡,就像预料到会有事发生,睁着通红的眼睛起身开门。
    家里灯火通明,方无隅也被惊动,听说来的是孟希声时,他惊了惊,连忙出去。
    三姨太居然被金大班的班主送回来了,旁边还跟着孟希声。
    这也是巧合,让两人刚好在一处被废弃的草丛堆里发现一具女尸。班主和孟希声去方家唱过好几回堂会了,都是见过三姨太的,大惊之下,连忙把尸体放在一辆推车上,送还给了方家。
    这具尸体便是三姨太。
    方无隅看清他三娘死后一片青白的面孔,手脚冰冷,呆呆地抬起头,正对上孟希声遗憾又柔和的眼神,对他说:节哀。
    一向张灯结彩的方家上下,马上便飘了白,满目素缟。
    方老爷没请医生来验尸,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给三姨太清理尸体,发现她全身淤青,不止是被人侵犯过,还受过一顿毒打。
    三姨太究竟受了怎么的待遇不得而知,方家的下人只听方老爷那几天不停地念叨:你们三姨太烈性,烈性啊,几房人里,她脾气最不好,最顶真,你们都不知道啊。
    念叨完后就发呆,然后去方家祠堂,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出来,路过时总能听到里面传来呜呜的哭声。
    方老爷都不知有多少年没进过祠堂了。
    要是放到从前,方无隅看他去祠堂,大概是要笑死了。
    现在方无隅看着祠堂内亮着的灯,脸色沉得和牌位上的漆色一样,并没有心情笑一笑。
    孟希声也来给三姨太上一炷香。两人一去厅堂,各捻了三根香,跪在蒲团上拜祭完。厅堂正中央摆一副檀香木的沉重棺椁,堂上两根粗壮的白蜡烛幽幽烧着,风吹进来时晃出迷乱的光影,除却风声一切都静默无言。
    方无隅在这时候突然想起一事,对孟希声道谢。
    城南失火那天他听医院的救护人员说是金大班的孟老板给他们打的电话。方无隅觉得孟希声想得很周到,如果不是他,救护人员晚到一会儿,又要多几个人死。方无隅倒不在意那些与他无关紧要的人的死活,他就是很自恋地觉得孟希声打这通电话是怕他出事。
    方二少爷一向很会给自己找自在。
    孟希声问:害怕吗?
    方无隅没答,害怕是肯定的。他转过头,面向孟希声:你在担心我吗?
    孟希声一怔,想起那天炮弹掉下来的时候,方无隅不顾一切冲上来抱住自己的场景。
    事后回想,说不感动是假的,尤其这是发生在千钧一发时的行为,纯粹是凭本能做出的反应,因而更加珍贵。孟希声并非真的铁石心肠,其实他是心肠极软的人,他的硬气是在骨头里,是一种面对不公时不摧眉折腰的做派。
    方无隅就不一样,方无隅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硬心肠,只对自己看得上的人软一软。
    孟希声侧头不语,方无隅眼里映着他如玉的白皙容颜,眸光突然凌厉起来,想把这人打横抱回屋揉搓一番叫他从头到尾变成自己的,再不能分离。他眼底再次翻出血色,每次邪性上头的时候方无隅都这样,但这次还添了许多难以说出口的欲念。
    方无隅极少有这种情绪。因为有他爹的榜样在前,他虽年纪不大,却很早便通了人事,知道上床是怎么一回事。孟希声不是第一个叫他产生欲念的人,可从未有个人,让方无隅有过这样肆虐又柔情的欲念。他总是想着把孟希声按在床上折磨他,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念头到这里,又总会变得柔情万状,在孟希声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他又想舔着他的眼泪轻声细语地给他说情话。
    别人都说方无隅是个神经病,方无隅此时此刻觉得自己大概的确是有病。
    方无隅被这欲念逼得嗓子都有点哑,他说:如果方家要逃,你能跟我一起走吗?
    方无隅突然起来地擒住孟希声的手,问出了这句话。孟希声发了怔,方无隅五官绷紧,不是说笑。他挣开方无隅,心情复杂,甚至有点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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