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章 向着欧罗巴前进
夏天的时候，一张诉讼科技司的状子递到桃源县法务科，这件事儿在桃源迅速传开。民告官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不知所措的法务科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到镇守府。王浩亲自研究了这个案例，起因是科技司成立后，秉承王浩的意思，发布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悬赏，种类很杂。一大类是专门针对产量提升，不管稻田、蔗田还是茶园、樟脑都有赏格；另一大类是针对航海，从探索新航线到新商品、新作物或者新产地都有。
岛上除了种田打鱼的人多，底子相当薄弱，那些悬赏金额大的还没一样让人领走，偷鸡的人反倒不少。有个福建来的掌柜的，让东家安排在西海岸管盐场，有一天这人跑到台北喝花酒，发现这个水泥真不错，搞了点水泥抹在盐田池子底下。结果，这池子出盐率虽然没变化，可出盐质量好了一大截。这老兄马上拿这个找科技司兑奖来了。
原来盐池底都是泥的，晒出来的盐掺了好些泥沙之类的。用水泥自然没这些杂质，这是常识啊……这还用得着发明吗？科技司想想算千斤买骨吧，借着产量提升没达到一成，打了个折最后给这位发了三百圆。
这位苦主没准就受这事启发。甘蔗砍下来后要拿到糖坊榨糖，所谓糖坊跟磨坊也差不多，用一个大石磨，把甘蔗一根根插进去榨出蔗汁。那个石磨得有三四百斤非常沉，如果用人推，干不了半个时辰就得累瘫，通常是搞两头牛拉。有个糖坊掌柜的，他想既然石头磨能榨，我弄个更沉的磨是不是能多榨出点汁，结果他找基隆那个民营的利隆铁场定了个一千多斤的铁磨。
拿回来套上牲口，发现这磨四头牛都拉不动……这事一时成为笑谈。年初的时候铸币局迁台北，留下个小水库转给桃源县，林水科交接后发现这个水库落差有五丈多，水力劲头十足。他们把那个铁磨借过去试了试，发现带起来一点压力都没有。产量猛增一成五，原料多的话可以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的榨，毕竟水不像牛还得歇歇。
这个可潜力无限，不用提高产量，收益一下增加一成五，桃源蔗田少可是糖岛多啊，那边已经快三万亩了，要是都拉到桃源来榨，桃源县马上要发笔小财。结果人家掌柜的不干了，他觉得铁磨是自己造的，以后榨多少甘蔗他也不管，反正悬赏得归他。
还是以鼓励为主吧，毕竟民智没有开，这次如果判官府赢，以后民人就不敢告官了。王浩想了半天还是违心把这个判成联合发明，小作坊主算八成功劳，分一千六百圆，桃源县林水科算两成。告官原来可以这么爽啊，大伙发现原来官府也没啥好怕的嘛，结果后几年在台湾当官越来越难，经常让人家拉出去当被告。
大概就在小磨坊主开心数钱的时候，台湾人不知道，他们的游子遇到大麻烦。起航后小小的船队还算顺利，一路既没有遇到台风也没海盗，一个月差一天，船队开进苏门答腊岛巨港，这是走南航线的第一站。过赤道线的时候，米歇尔号和琉球号按英国人的传统组织了过赤道仪式，闹剧一样的审判让琉球的土包子们感觉稀罕无比。
船队在巨港待了几天，这是苏门答腊岛上第二大商贸中心，船队在这儿做了点贸易也进行了补给，留学生和水兵结伴对这个城市进行了访问。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巨港是重要的中转站，时光一晃过了快两百年，城市里仍然能看到不少痕迹。这城有好几个华人寺庙，港口里有当年明国大军留下的军营遗址，还有众多明人的后代，他们能用结巴的南直官话或者闽南话和水兵、留学生们进行交流，让去国好几千里的琉球人感到一丝安慰。
巨港启程再行千里，就是印度洋南航线出发点巽他海峡，这是荷兰人控制东南亚水域的咽喉。荷兰人占领马六甲，用那座城作基地控制马六甲海峡。又在爪哇岛上建立总据点巴达维亚，就是用来控制这个巽他海峡的。这两海峡在手，荷兰人就永远当着东南亚的霸主。海峡入口有一个小小的港口叫默拉克（今印尼孔雀市），这里有荷兰人的舰队警戒海峡。琉球号修长的船型被立刻认定成战舰，一条巨大的军舰从港口里开出来。
马宝命令水兵装弹戒备，他的大副库克马上制止了他“少校，千万不要做出敌意动作，那是三级战列舰。他打我们就像拿火枪打兔子。”离那条船距离还有点远，从千里镜里可以看到荷兰船在一个接一个打开炮窗。马宝很紧张，他受过培训，知道对面那条船上，光32磅长加农炮就和自己船上所有炮数一样多。
“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鸣礼炮吧。”库克上尉耸了耸肩膀“向这片海域的霸主表示我们的恭顺和敬意。”
一条小船靠了上来，荷兰人登船检查了船上身份文件，又拿了八十块银圆的贿赂放行了。待在米歇尔号上的李智建倒是一点不紧张，他一边看热闹一边还在上课“现在英荷在停战期，欧洲人对合约看的重，咱们这一路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英荷两国的蜜月期马上要到了。”
这一路他都在悉心教导小副手，毕竟他在欧洲待个五六年就会回国，而这个小的要在欧洲待很久。
传统的欧亚航线是绕道非洲东海岸，沿马达加斯加东西两侧水道，一路航行到阿拉伯半岛某港口，交易后穿过阿拉伯海进入印度西海岸，在这里补给交易后，再航行到东海岸，在东海岸停留后，穿过孟加拉湾（也有部分会进入缅甸港口）和马六甲海峡进入东南亚地区。后来慢慢的有艺高人胆大的，开始直穿印度洋，走巽他海峡直接进入东印度群岛，也就是王浩嘴里经常提到的东南亚（注一）。
这个小船队就在这么干，他们出海峡直穿浩瀚的印度洋直行荷兰人的开普（今开普敦），单程一万六千里，比绕行北线少走七八千里。不过沿途只有极少补给港，而且大洋中水深浪大，危险性成倍增加。
穿过海峡第五天的时候，小船队遇到飓风，狂风暴雨中，琉球号和它护卫的米歇尔号失散了。在库克的指引下，巡航船开始向最近的避风港迪戈加西亚岛（注二）行驶，他们得先修补船只然后再去寻找伙伴。米歇尔号的日子更不好过，那条船也有损伤，最主要的，船上爆发了热带黄热病。
这个年代这病又叫美洲瘟疫，乃是远洋航行的一大杀手。先是两三个水手开始发烧，呕吐然后吐血，没过几天船上的留学生也有人倒下。船长马上把船航向最近的欧洲人港口毛里求斯，那里有荷兰人的殖民点，他得赶紧把船上病人隔离开，要不全船的人有死光的可能。还没到阿德莱德堡（今毛里求斯首都路易港），船上的最高长官李智建发烧了。已经有十几个水手和留学生开始陆续发烧，呕吐，米歇尔号陷入巨大的恐慌。
没有能治疗黄热病的药物，得病的或者靠自己自愈或者等待脱水死亡。等米歇尔号扔下第三具尸体的时候，终于见到了陆地。荷兰人拒绝船员登岸，总督要求所有人都待在港外一个荒岛上。出于人道，他们给小岛送了点粮食和水果，剩下的就是英国人自己的事情。米歇尔号上有七十几个英国船员和一百二十个琉球学生，十八个外交官和卫兵，其中三十个人已经发病，大家待在这个方圆不到两里的荒岛上一片惊慌。这船是琉球人和东印度公司湿租的（注二），船长要受琉球人指挥，他的建议是原地等待，等发病的，该死的死完了，没有新的病人再说。
“那恐怕要等两三个月，如果耽搁太久，我们干脆退回印度好了。”这个英国船长本身无所谓，后面四年他的船已经被租给琉球人。李智建虽然倒下，倒是没丧失思维能力，他问道“浩天，你觉得呢？”刘浩天站在他五尺外，小家伙嘴角已经有些绒毛，他回答道“我觉得应该继续航行，要是拖过季风季，拖到久了人心就散了，到时候只能回台北。”如果要继续远航，李智建就没法参与了，他只能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岛上养病，大概率要死在这里。
“我死也没办法，这病不一定都死，说不准谁活下来。”李智建说一句得歇一阵，他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我不去，你能带的了这么多人吗？欧洲的事情你都记住了吗？”就是自己死了，台北也会往英国继续派人，这年头航海死亡率高的很，李智建倒是看得挺开的。
刘浩天弯腰拱手“带不了，也得带，李叔叔你去不了，将来最合适的还是我。”
这说的是实话，台湾才是根本，李智建苦笑了一下“去问问那些孩子，要是你带的动我就放你走。”
这天晚上，毛里求斯的荒岛上，一群琉球人在开篝火晚会，熊熊的火堆前围着百多个阴着脸的国人。刘浩天站在火堆前给大家递着吃的喝的，他旁边有个叫翁夕的少年，这孩子是年纪最小的，过赤道那天是他十三岁生日。
“翁夕，走到这里怕不怕？”翁夕是疍户的孩子，到台湾没吃过苦一直在各种学习班学习，他现在有一些抽噎“小先生，有一些怕。”刘浩天递给他一串咸肉，拍拍他的头“有什么怕的，我们这么多国人在一起，谁能欺负咱们。”
火堆旁，大家围着柴火吃肉喝酒，慢慢话多起来。刘浩天站起身子看着大家“三年前在卑南溪的篝火，有多少人参加过，举手我看。”有十来个人举起手，有大人也有孩子。
他继续问道“去年年底在大营乡篝火，有多少人参加过？”那是教育司新年篝火，在座的大多参加过，于是百十人举起了手。刘浩天学着王浩的样子，抬起头环视着火堆旁的人群，篝火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眼睛里折射出道道光彩。
“国人逃难的那年我还小，但是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围着火堆的是两千五百三十五个人。”
刘浩天双手捂在胸口，眼睛里闪出泪花“三年多了，没人数过这三年有多少国人死了，伤了或者残了。将来为了日子能更好，还会有人会去受伤，会去死。”他用手指着眼前的孩子们“现在拼命的是我们的祖辈，父辈和兄长们，早晚有一天我们也会长大，到时候顶起这片天的就是我们。我们也会和父辈们兄长们一样去伤，去残或者去死。我知道这是值得的，我们死的多了，我们的弟妹们，我们的孩子们就能像我们一样坐在教室里读书，像我们一样拿着银子穿着丝绸吃着肉。过着比我们现在还舒服，还开心的日子。”
火堆在星空下燃烧着，百多双含泪的的眼睛，明亮的眼睛看着这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他们习惯叫小先生的少年。
“李司长倒下了，他病的很厉害，没准要死在这个岛上，我查了海图这里离台北，离咱们的家乡一万八千里。他将来尸骨都回不了家。”刘浩天举起双手“我们前面路更长，还有三万里才能到伦敦。现在你们告诉我，谁愿意和我继续走下去，谁愿意陪我一起去死。”
那个叫翁夕的小娃娃站出来，他跑到刘浩天身前跪在地上，趴在那里大声喊“小先生，我愿意和你去死，我阿母又生了弟弟，等弟弟长大了，让他伺候我阿爸阿母。”火光中不断有人站起来，不断有人跪在火堆前，无数的声音在大声喊着“小先生，我愿意去死，我愿意。”这声音是如此之大，慢慢在夜空中汇成一股洪流。
李智建把国书和官印交到刘浩天手上，看着这个孩子“你去吧，要是这次我没死，过些年我去欧洲找你。记住一句话，不管遇到什么要冷静，千万保重。”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要是我死了，你转告王浩和三多，我也算对得起大家了，让他们帮忙照顾下那娘俩，照顾好这一国的人吧。”
有二十二个病人和三个卫兵留下来陪着他，十天后，一百二十个琉球人登上米歇尔号继续他们的旅行，他们之中还会有人落海，有人失踪，有人病死在万里之外，魂魄都不能回归故里，但是这大海，再也挡不住他们勇敢的心。
--
岛上除了种田打鱼的人多，底子相当薄弱，那些悬赏金额大的还没一样让人领走，偷鸡的人反倒不少。有个福建来的掌柜的，让东家安排在西海岸管盐场，有一天这人跑到台北喝花酒，发现这个水泥真不错，搞了点水泥抹在盐田池子底下。结果，这池子出盐率虽然没变化，可出盐质量好了一大截。这老兄马上拿这个找科技司兑奖来了。
原来盐池底都是泥的，晒出来的盐掺了好些泥沙之类的。用水泥自然没这些杂质，这是常识啊……这还用得着发明吗？科技司想想算千斤买骨吧，借着产量提升没达到一成，打了个折最后给这位发了三百圆。
这位苦主没准就受这事启发。甘蔗砍下来后要拿到糖坊榨糖，所谓糖坊跟磨坊也差不多，用一个大石磨，把甘蔗一根根插进去榨出蔗汁。那个石磨得有三四百斤非常沉，如果用人推，干不了半个时辰就得累瘫，通常是搞两头牛拉。有个糖坊掌柜的，他想既然石头磨能榨，我弄个更沉的磨是不是能多榨出点汁，结果他找基隆那个民营的利隆铁场定了个一千多斤的铁磨。
拿回来套上牲口，发现这磨四头牛都拉不动……这事一时成为笑谈。年初的时候铸币局迁台北，留下个小水库转给桃源县，林水科交接后发现这个水库落差有五丈多，水力劲头十足。他们把那个铁磨借过去试了试，发现带起来一点压力都没有。产量猛增一成五，原料多的话可以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的榨，毕竟水不像牛还得歇歇。
这个可潜力无限，不用提高产量，收益一下增加一成五，桃源蔗田少可是糖岛多啊，那边已经快三万亩了，要是都拉到桃源来榨，桃源县马上要发笔小财。结果人家掌柜的不干了，他觉得铁磨是自己造的，以后榨多少甘蔗他也不管，反正悬赏得归他。
还是以鼓励为主吧，毕竟民智没有开，这次如果判官府赢，以后民人就不敢告官了。王浩想了半天还是违心把这个判成联合发明，小作坊主算八成功劳，分一千六百圆，桃源县林水科算两成。告官原来可以这么爽啊，大伙发现原来官府也没啥好怕的嘛，结果后几年在台湾当官越来越难，经常让人家拉出去当被告。
大概就在小磨坊主开心数钱的时候，台湾人不知道，他们的游子遇到大麻烦。起航后小小的船队还算顺利，一路既没有遇到台风也没海盗，一个月差一天，船队开进苏门答腊岛巨港，这是走南航线的第一站。过赤道线的时候，米歇尔号和琉球号按英国人的传统组织了过赤道仪式，闹剧一样的审判让琉球的土包子们感觉稀罕无比。
船队在巨港待了几天，这是苏门答腊岛上第二大商贸中心，船队在这儿做了点贸易也进行了补给，留学生和水兵结伴对这个城市进行了访问。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巨港是重要的中转站，时光一晃过了快两百年，城市里仍然能看到不少痕迹。这城有好几个华人寺庙，港口里有当年明国大军留下的军营遗址，还有众多明人的后代，他们能用结巴的南直官话或者闽南话和水兵、留学生们进行交流，让去国好几千里的琉球人感到一丝安慰。
巨港启程再行千里，就是印度洋南航线出发点巽他海峡，这是荷兰人控制东南亚水域的咽喉。荷兰人占领马六甲，用那座城作基地控制马六甲海峡。又在爪哇岛上建立总据点巴达维亚，就是用来控制这个巽他海峡的。这两海峡在手，荷兰人就永远当着东南亚的霸主。海峡入口有一个小小的港口叫默拉克（今印尼孔雀市），这里有荷兰人的舰队警戒海峡。琉球号修长的船型被立刻认定成战舰，一条巨大的军舰从港口里开出来。
马宝命令水兵装弹戒备，他的大副库克马上制止了他“少校，千万不要做出敌意动作，那是三级战列舰。他打我们就像拿火枪打兔子。”离那条船距离还有点远，从千里镜里可以看到荷兰船在一个接一个打开炮窗。马宝很紧张，他受过培训，知道对面那条船上，光32磅长加农炮就和自己船上所有炮数一样多。
“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鸣礼炮吧。”库克上尉耸了耸肩膀“向这片海域的霸主表示我们的恭顺和敬意。”
一条小船靠了上来，荷兰人登船检查了船上身份文件，又拿了八十块银圆的贿赂放行了。待在米歇尔号上的李智建倒是一点不紧张，他一边看热闹一边还在上课“现在英荷在停战期，欧洲人对合约看的重，咱们这一路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英荷两国的蜜月期马上要到了。”
这一路他都在悉心教导小副手，毕竟他在欧洲待个五六年就会回国，而这个小的要在欧洲待很久。
传统的欧亚航线是绕道非洲东海岸，沿马达加斯加东西两侧水道，一路航行到阿拉伯半岛某港口，交易后穿过阿拉伯海进入印度西海岸，在这里补给交易后，再航行到东海岸，在东海岸停留后，穿过孟加拉湾（也有部分会进入缅甸港口）和马六甲海峡进入东南亚地区。后来慢慢的有艺高人胆大的，开始直穿印度洋，走巽他海峡直接进入东印度群岛，也就是王浩嘴里经常提到的东南亚（注一）。
这个小船队就在这么干，他们出海峡直穿浩瀚的印度洋直行荷兰人的开普（今开普敦），单程一万六千里，比绕行北线少走七八千里。不过沿途只有极少补给港，而且大洋中水深浪大，危险性成倍增加。
穿过海峡第五天的时候，小船队遇到飓风，狂风暴雨中，琉球号和它护卫的米歇尔号失散了。在库克的指引下，巡航船开始向最近的避风港迪戈加西亚岛（注二）行驶，他们得先修补船只然后再去寻找伙伴。米歇尔号的日子更不好过，那条船也有损伤，最主要的，船上爆发了热带黄热病。
这个年代这病又叫美洲瘟疫，乃是远洋航行的一大杀手。先是两三个水手开始发烧，呕吐然后吐血，没过几天船上的留学生也有人倒下。船长马上把船航向最近的欧洲人港口毛里求斯，那里有荷兰人的殖民点，他得赶紧把船上病人隔离开，要不全船的人有死光的可能。还没到阿德莱德堡（今毛里求斯首都路易港），船上的最高长官李智建发烧了。已经有十几个水手和留学生开始陆续发烧，呕吐，米歇尔号陷入巨大的恐慌。
没有能治疗黄热病的药物，得病的或者靠自己自愈或者等待脱水死亡。等米歇尔号扔下第三具尸体的时候，终于见到了陆地。荷兰人拒绝船员登岸，总督要求所有人都待在港外一个荒岛上。出于人道，他们给小岛送了点粮食和水果，剩下的就是英国人自己的事情。米歇尔号上有七十几个英国船员和一百二十个琉球学生，十八个外交官和卫兵，其中三十个人已经发病，大家待在这个方圆不到两里的荒岛上一片惊慌。这船是琉球人和东印度公司湿租的（注二），船长要受琉球人指挥，他的建议是原地等待，等发病的，该死的死完了，没有新的病人再说。
“那恐怕要等两三个月，如果耽搁太久，我们干脆退回印度好了。”这个英国船长本身无所谓，后面四年他的船已经被租给琉球人。李智建虽然倒下，倒是没丧失思维能力，他问道“浩天，你觉得呢？”刘浩天站在他五尺外，小家伙嘴角已经有些绒毛，他回答道“我觉得应该继续航行，要是拖过季风季，拖到久了人心就散了，到时候只能回台北。”如果要继续远航，李智建就没法参与了，他只能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岛上养病，大概率要死在这里。
“我死也没办法，这病不一定都死，说不准谁活下来。”李智建说一句得歇一阵，他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我不去，你能带的了这么多人吗？欧洲的事情你都记住了吗？”就是自己死了，台北也会往英国继续派人，这年头航海死亡率高的很，李智建倒是看得挺开的。
刘浩天弯腰拱手“带不了，也得带，李叔叔你去不了，将来最合适的还是我。”
这说的是实话，台湾才是根本，李智建苦笑了一下“去问问那些孩子，要是你带的动我就放你走。”
这天晚上，毛里求斯的荒岛上，一群琉球人在开篝火晚会，熊熊的火堆前围着百多个阴着脸的国人。刘浩天站在火堆前给大家递着吃的喝的，他旁边有个叫翁夕的少年，这孩子是年纪最小的，过赤道那天是他十三岁生日。
“翁夕，走到这里怕不怕？”翁夕是疍户的孩子，到台湾没吃过苦一直在各种学习班学习，他现在有一些抽噎“小先生，有一些怕。”刘浩天递给他一串咸肉，拍拍他的头“有什么怕的，我们这么多国人在一起，谁能欺负咱们。”
火堆旁，大家围着柴火吃肉喝酒，慢慢话多起来。刘浩天站起身子看着大家“三年前在卑南溪的篝火，有多少人参加过，举手我看。”有十来个人举起手，有大人也有孩子。
他继续问道“去年年底在大营乡篝火，有多少人参加过？”那是教育司新年篝火，在座的大多参加过，于是百十人举起了手。刘浩天学着王浩的样子，抬起头环视着火堆旁的人群，篝火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眼睛里折射出道道光彩。
“国人逃难的那年我还小，但是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围着火堆的是两千五百三十五个人。”
刘浩天双手捂在胸口，眼睛里闪出泪花“三年多了，没人数过这三年有多少国人死了，伤了或者残了。将来为了日子能更好，还会有人会去受伤，会去死。”他用手指着眼前的孩子们“现在拼命的是我们的祖辈，父辈和兄长们，早晚有一天我们也会长大，到时候顶起这片天的就是我们。我们也会和父辈们兄长们一样去伤，去残或者去死。我知道这是值得的，我们死的多了，我们的弟妹们，我们的孩子们就能像我们一样坐在教室里读书，像我们一样拿着银子穿着丝绸吃着肉。过着比我们现在还舒服，还开心的日子。”
火堆在星空下燃烧着，百多双含泪的的眼睛，明亮的眼睛看着这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他们习惯叫小先生的少年。
“李司长倒下了，他病的很厉害，没准要死在这个岛上，我查了海图这里离台北，离咱们的家乡一万八千里。他将来尸骨都回不了家。”刘浩天举起双手“我们前面路更长，还有三万里才能到伦敦。现在你们告诉我，谁愿意和我继续走下去，谁愿意陪我一起去死。”
那个叫翁夕的小娃娃站出来，他跑到刘浩天身前跪在地上，趴在那里大声喊“小先生，我愿意和你去死，我阿母又生了弟弟，等弟弟长大了，让他伺候我阿爸阿母。”火光中不断有人站起来，不断有人跪在火堆前，无数的声音在大声喊着“小先生，我愿意去死，我愿意。”这声音是如此之大，慢慢在夜空中汇成一股洪流。
李智建把国书和官印交到刘浩天手上，看着这个孩子“你去吧，要是这次我没死，过些年我去欧洲找你。记住一句话，不管遇到什么要冷静，千万保重。”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要是我死了，你转告王浩和三多，我也算对得起大家了，让他们帮忙照顾下那娘俩，照顾好这一国的人吧。”
有二十二个病人和三个卫兵留下来陪着他，十天后，一百二十个琉球人登上米歇尔号继续他们的旅行，他们之中还会有人落海，有人失踪，有人病死在万里之外，魂魄都不能回归故里，但是这大海，再也挡不住他们勇敢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