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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帝师[出书版] 作者:小伍

    玉机却辞官丁忧。说罢喟叹良久,当夜还在草院中焚香祭拜。我站在父亲身后,不禁怜悯地想,借着父亲的死,她终于也解脱了。

    我问父亲,那朱鸣真的只是她的管家么?

    父亲说,是的。

    我说,一个管家之女,竟有如此手段。

    父亲笑笑,你若知道朱鸣的用心与手段,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我又问,父亲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答了。祭拜完毕,我又问,父亲有才学有声望,为何甘心为她所用?

    父亲正在倒香灰,闻言一愣,半炉子灰都倒在了衣角和鞋面上。为什么甘心为她所用?我也不知道。你是怨我送你入宫,让你吃苦么?

    我摇了摇头,女儿不敢。

    父亲说,你放心,以后再不会了。我会为你寻一个好人家,后半生,你定会夫荣妻贵。

    不过年余,父亲就又上京做官了,这一回是副相――参知政事。咸平十六年,平西校尉文泰来在武威金昌之战中崭露头角,深得皇帝赏识。又听说他前后娶了四五个妻妾,都一病而亡。父亲不顾母亲反对,将我许配给他。母亲哭哭啼啼,将女儿许配给一个克妻的人,不是推女儿去死么?这一下又要惹舅舅舅母笑话了。父亲却说,堂堂相府千金,哪有这么容易被克死。京中多是纨绔子弟,青年才俊却少,文泰来好容易得了夫人,一定会待燕燕好的。母亲哭得更加厉害。

    这理由多么牵强,我听了也不以为然。启春曾说,倘若父亲说给她的婚事她不满意,她便负剑离家出走。可惜相府千金的名头终究不如一柄利剑。我不得不顺从父命,嫁给了文泰来。虽然文泰来待我很好,然而我对这桩婚事却懒懒的提不起兴致。加之文泰来戍守西北,我二人聚少离多,夫妻感情不过尔尔。咸平十八年秋,我生下长子文。听说文泰来在西北纳了一房小妾,不到一个月便得了急症死了。家人来报讯时都替我庆幸,不知怎的,我却代他感到悲哀,亦代我自己感到悲哀。我们虽不曾彼此相克,亦不曾彼此相爱。若曾相爱,想来也不在意相克吧。相府千金与西北名将,方是我与他的夫妻名分。

    三

    咸平十五年春,朱玉机的孪生姐姐朱玉枢入宫为妃,于咸平十六年和十七年,连生一男一女。皇帝追封她枉死的父亲朱鸣为高淳县侯,由她的弟弟朱云袭爵。

    咸平十八年新年,朱玉机又入宫了。元旦朝觐时,我亲眼见到她在缙云门与母亲分别。长姐为皇妃,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她本可以不必进宫的。难道她不知道她只是她手中一颗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么?难道她忘记了她父亲是如何惨死的?她为什么要进宫与她的姐姐争宠?为什么她不能像我一样,过一些安静平淡的日子?

    或许她就是这样的人,不处在湍流之中,无以感受自己还活着。果然她的眼光是不错的,她感恩图报,又有自己的志向。这样的人才最适合做棋子。

    她刚回宫,陆皇后便郁郁而亡。父亲说,陆皇后是被她活活气死的。朱玉机在掖庭狱中二十余日,我满以为她就算不为陆皇后抵命,也要受好大一番罪。不想却是陆皇后以贵妃礼下葬,谥曰夷思。朱玉机安然出狱,官复原职。后来她又在宫中放铳,打伤了慧贵嫔,也不过在掖庭狱中睡了一夜而已。我这才觉出,原来她回宫,多半是因为皇帝还喜欢她。也是呢,帝王的钟爱是可遇不可求的,若换了是我,也妄想有一番作为,更何况是她。

    因天子气之事,她再度得罪皇帝,辞官出宫。可景德元年她再度回宫,一切已成定局。皇长子弘阳郡王随圣驾西征,立下赫赫战功,更代父皇受降,加之他从前的名声和功劳,封羽和我父亲一道上书,请求早立太子。她进宫之前,父亲特地命我去拜访她一次,向她详陈朝中的局势。临别时,她似乎又想问我什么。我知道,无非是那幅画的事,又或是我曾向慎妃说过什么。每逢此刻,我总是心虚。好在她并没有问,我也乐得不答。

    皇帝终于要立废后裘氏的独子弘阳郡王高曜为皇太子了,封羽和父亲知道皇帝并不情愿,为避免得罪,双双借故辞官。皇帝驾崩后,新帝登基,封羽和父亲这才再度入朝。新帝封朱玉机为新平县侯,仍领正四品女典,赐号“女帝师”。

    大行皇帝曾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委政于她,而新帝对她的宠爱,更在大行皇帝之上。我以为她会留在宫中,牢牢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恩宠与权柄。不想她却出宫云游了。

    我问父亲,她出宫去,是要放任高曜被她杀死么?

    父亲说,她已行到尽头,应该出局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并不知道全局。她不告诉她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她的父亲也不曾告诉她。

    五年后,高曜被信王高d派人刺杀了,那刺客正是朱玉机的亲弟弟朱云。五个月后,朱云被明正典刑。其中颇多曲折,颇多隐情,连父亲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告发了朱云。曹太后与朱云的奸情闹得满城风雨,却是华阳长公主做的证。虽然李太后说是她写信告发了朱云,但我总觉得,这样缜密的部署,非朱玉机莫属。然而这只是猜测。朱玉机受剑伤病了月余,又在宫里困了三个月,信王府暗查了许久,一无所获。父亲都告诉我,她想杀她许久了,奈何信王不肯。

    原来她真的不知全局,之前十年她执念所系,便是将自己的学生送上皇位。可惜啊,当年我若死在掖庭狱,好歹也知自己为何而死。她若死了,直是一个糊涂鬼。然而一个糊涂鬼竟有这般忠心与志向,却又是我这个通观全局的人所不及的。

    后来她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曹太后苟活些时,向御史台自首,说弑君的主谋乃是自己。最后她饮鸩自尽。虽然她死了,但她的目标就要达到了。我这才觉出轻松之意。对父亲说服文泰来帮助信王守洛阳的事,亦全不在意。毕竟父亲将我许配给文泰来,就是为了给信王笼络住一个将才。他的目的达到了,我的使命也就了了――不论是进宫,还是成婚。

    在朱玉机成为新帝高d的贵妃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定陶的驿站中。或许是她从未在琐碎的儿女家事中过度消耗自己,因此与十年前并无什么不同。我们沿河漫步片刻,倒也没说什么。然而我们彼此都明白彼此的轻松,再没有昔日相对的厌恶与沉重。

    太平三年,端穆贵妃朱玉机薨逝,年仅三十二岁。谥曰文,追封皇后。

    太平五年,又是梨花盛开的三月,我十二岁的女儿文淑也将入宫选女巡。我便向她说起文皇后朱氏少年时在宫中为官的传奇故事,说她如何教导孩提时的仁宗皇帝,说她如何对仁宗皇帝忠心,说她如何破了一桩桩悬案,说她是如何功成身退,说她如何云游四方、洗冤禁暴。我真想告诉文淑,她是如何将自己的亲兄弟送上腰斩台的,然而即便是胡编乱造,我也想象不出她是如何取得朱云弑君的铁证的。她总是能办到一些看起来不可能的事。

    文淑问我,为什么母亲总是提起文皇后?

    我说,因为自识得她始,我便总是留意她,观察她。

    文淑又问,为什么?宫里那么多女官,母亲为什么单单留意她?

    我说,你还小呢。待你平安出了宫,母亲一定告诉你为什么。

    文淑说,女儿也要做文皇后那样的女官。

    我将文淑抱在怀中。她是何等幸运,再不用奉谁的命,成就谁的谋算。记得咸平十年深秋的一天,父亲端坐在堂上,我叉手恭立。父亲说,宫里的皇子皇女都到了启蒙的年纪,熙平长公主想送我入宫服侍裘皇后的独子高曜。

    我正待欢喜地应承下来。父亲又说,为父不忍心你去送死,有些事情你须得知道。

    那一夜,父亲虽未告诉我全局,我也知道自己进宫是做熙平长公主的内应。于是我断然拒绝了。后来,熙平长公主便选了总管朱鸣的女儿朱玉机进了宫。父亲说她在陂泽殿非古谮孔,不过数日又说皇帝在太学里公然夸赞她,说她是个有新意的人。不知怎的,我心里忽然泛起了酸气。倘若是我进宫,难道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家奴之女么?

    这十几年来,我总有一个错觉,仿佛她的人生才是我的,我的人生却是我在咸平十年的秋夜偷来的。虽然我终究是入宫了,但那点挫折实在不及她的万一。留意她,观察她,就像在观察自己的另一个人生。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倘若我是她,熙平的谋算还能实现么?

    四月初二,文淑入宫。父亲和母亲也来相送。父亲的脸上满是欣慰的笑意,母亲则频频拭泪,以后再也不怕你舅舅瞧不起我们了。她没有带上舅母,因为舅母已然去世。

    文淑走后,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帮她做这种掉脑袋的事情?难道没有想过,一旦暴露,便是灭门之灾么?

    父亲说,我也不知道。然而能做成一件不可能做成的事情,不是比什么都有趣么?

    当年父亲不愿回答我,如今仍旧不愿。我只得说,幸而父亲不是朱鸣那样的父亲。

    父亲笑着说,因为你也不是朱玉机那样的女儿。

    这一瞬,他仿佛看穿了我当年的软弱。

    是的,谁也不能代替谁活着。她代我入宫,已是人生不可多得的伟大试验。

    苏姑娘的闺名是“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的“燕燕”二字?她问道。

    正是。我答道。

    令尊大人真乃雅士,敢问现居何职?她又问。

    家父乃侍御史,讳令。我又答道。

    这一番问答,其实也不算没有新意。毕竟,那是另一个人生与我的首次交谈。

    两段人生,我还是更喜欢当下,更喜欢这样的父亲,也更喜欢这样的自己。留意观察了一辈子,竟得到这样一个结论,也可算毫无新意了。

    是不是?

    她的女儿

    他们都说,我不是我母亲的女儿,我是她的女儿。

    他们又说她很聪明,能记得两岁时发生的事情。我若说,我能记得自己尚在母腹中的事情,一定会被他们当做疯子。因此我从来不曾提过――哪怕对母亲――没错,我隔着母腹就能感受到她战战兢兢的触摸,感受到她的欢喜和愧疚。那只冰冷的手,也曾搅弄风云,却始终不敢落在母亲单薄的衣裙上。

    自我记事起,便常常坐在她的膝头,她教我认字,教我读书。她为我梳头,手把手画了许多小人。虽然父皇崩逝后那五年她一直不在我身边,我却早已被她养成了安静的性子。我得空便认字写字,累了便独自玩耍。有一回真阳姐姐藏起了我的笔,我和她大闹了一场,直到外祖母进宫劝和,这才作罢。母亲说我太古怪,外祖母叹息说,我分明是她的女儿。从那以后,真阳姐姐虽常常与我争抢物事,却再也不敢藏起我的东西。

    明道五年正月,我整六岁,像我的哥哥姐姐们一样,我进了南书房念书。闲了就去文澜阁的内学堂听封女典念故事听。封女典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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