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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帝师[出书版] 作者:小伍

    缓,秋光如练。

    我与采薇同乘一车。采薇身着湖绿色衣衫,一张圆脸娇俏如昔。十数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虽已儿女成群,却不见一丝苍老疲惫之色。她贪看秋光,也顾不得和我说话。快到仁和屯才放下帘子,转头笑道:“姐姐别笑话我,我难得出城。”

    我笑道:“妹妹只管望景便是,不必理会我。”

    秋色在眉间半展,采薇的笑意温婉明澈:“我也看够了,还是陪姐姐说说话吧。姐姐总在外面,也有好些年没有来瞧我了。”

    我打趣道:“妹妹和施大人鹣鲽情深、比翼双飞,我一个孤鬼,可不忍心去自找没趣。”

    采薇的双颊顿时红过仁和屯酒肆旁的枫叶:“姐姐胡说!姐姐想嫁人,哪里嫁不出去?偏在我面前矫情,好没意思!胡言乱语,也不怕冲撞了菩萨!”

    我笑道:“你如今两儿两女,凑成一对好字。我们这几个里面,论起婚姻儿女,你是最有福气的。”

    采薇流露出当仁不让的沉醉之色,合十道:“母亲说,我这点福气都是当年陪寂如师太在佛前静修修来的,所以得惜福。”

    当年理国公世子、采薇的兄长谢方思自尽,采薇曾随升平大长公主在白云庵修行过一年。采薇纯洁无瑕,修德修心自然能修来今生的福报。而我恐怕无论怎样修,都逃不出堕入地狱道的业报。“早知如此,我也该去修一修才是。可惜这会儿说什么也没用了,只有自悔错失前缘。”说着幽然叹息,两手一摊。

    采薇有些急了,一扭身道:“姐姐真是的,行动便取笑我。”

    我牵着她的衣袖,嘻嘻笑道:“妹妹别生气,我再也不笑了。”采薇左手一动,衣袖倏忽自我手中滑了出去。我又牵了两下,她这才回转身子道:“果真不笑了么?”

    我忙敛了笑容:“说不笑就不笑。”

    采薇抿嘴一笑,如释重负:“这才像个八百户郡侯的样子,才刚涎皮赖脸、疯疯癫癫的,像个女光――”忽然掩口,“女光棍”的“棍”字,被她生生吞了下去。

    我只作没听见:“是了。我与寂如师太数年不曾相见,若一时不谨有所冒犯,那就不好了。不知师太现下如何?”

    采薇松了一口气,忙道:“姐姐果真是不知道。这些年寂如师太不是钻研经书,便是打坐参禅,整个人都疯魔了,身体更是大不如前,脾性也愈加古怪,众尼姑没有与她谈得来的。这回去了,只怕未必能见到她。”

    我至今记得十五年前我在益园初见升平大长公主的情景。十八岁的升平光洁灿烂,从遥远的虚空款款行来。那时最让她着恼的,亦不过是被母后罚抄了几遍《道德经》,不得出宫去会情郎。不过数年,那些少女的秘密已成了她一生中最快乐的回忆。我叹道:“这个我也知道。我出京以前寂如师太便是这样了。有时我去了,她也只撂下一句话,并不肯露面。”

    采薇道:“这些年,我也几乎见不到她。所以咱们这趟只是去尽一尽心,坐一坐便出来吧。”

    我掀起帘子,目光随风拂过层层麦浪。松柏苍翠,父亲和芳馨墓前的白晶菊花定然已灿若霜雪。“好,早些出来,也好去仁和屯看一看父亲和芳馨姑姑。”

    采薇笑道:“那我陪姐姐一道去!”

    在白云庵依旧没有见到寂如,只听了两句经,参了一回禅,用了半顿斋便出来了。傍晚时分,又回到仁和屯。于是吩咐在村口停车,我与采薇慢慢走进去。天就要黑了,周遭清冷迷蒙,落了叶的枝干遒劲而脆弱,企图挽住最后一丝霞光。

    采薇一下车便一哆嗦:“好冷。”说罢命丫头从车里取了一件淡紫色的镶毛斗篷披在身上。见我只穿一件豆绿色薄袄,又道,“姐姐倒不冷?”

    我一面清点祭品,一面笑道:“我总是在外面跑,缺衣少食的时候也多。这样的天气,还难不倒我。”

    采薇微微好奇:“都说姐姐的身子弱,动不动就要晕倒。不想奔波劳碌数年,倒比往年好了许多。”

    我合上盛香的木盒,淡淡一笑:“我得的是‘心病’,用心少,自然身体就会好些。”

    众人装好祭品,用马驮着进村。一路上采薇只低头出神,唇角偶尔逸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一不留意,脚下一滑,我连忙扶住。采薇站稳,嘘一口气道:“多谢姐姐。”

    我笑道:“我瞧妹妹从白云庵出来便一脸喜色,是向菩萨许了什么愿?还是还了什么愿?竟高兴了一路。”

    采薇面色一红:“我没许什么愿!”见我一脸笑意,忙又问道,“那姐姐又许了什么愿?”

    我坦然一笑:“不过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采薇一怔:“姐姐的心包容万象,向菩萨许愿都要兼济天下。恕我直言,姐姐样样都有了,难道不该许愿嫁一个如意郎君么?”

    自与采薇见面,她从未问起过我与刘钜之事。如此真诚委婉的关怀与劝解,令人心中一暖复又一凉。“只怕这会儿许这样的愿,菩萨也觉得可笑。”

    采薇摇了摇头,认真道:“姐姐错了。谁会知道菩萨怎么想?咱们凡人,只管许愿便是了。姐姐熟读圣贤书,岂不闻孟子云,‘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41]。菩萨那么神通广大,咱们只管求便是。”

    这话可笑,她偏偏说得一本正经。我嗤的一笑:“如此说来,妹妹定然许了许多愿了。”

    采薇道:“才刚妹妹还了一愿又许了一愿。”

    半年前,施哲自御史大夫擢为参知政事。现在司政白子琪出了事,采薇偏偏在这个时候约我一道去白云庵。黄昏中我的笑意亦变得暧昧不明:“妹妹许的愿,都是为了施大人吧。不知妹妹许的是婚姻儿女呢,还是施大人的官运?”

    采薇道:“姐姐又笑话我!”

    我笑道:“施大人与妹妹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儿女份上也不必再求。我猜,多半还是施大人的官运。”

    采薇这才道:“妹妹的这点私心,瞒不过姐姐。不知姐姐听说了么?近来白司政出了一桩丑事,已经被谏官参了。如今白大人不但不上朝,连门也不出。陛下虽然还没有决断,但朝中已议论纷纷。”

    我笑道:“白司政的丑事?是什么样的丑事?妹妹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采薇道:“我是听母亲说的,说是白司政不知怎的,迷恋上一个女囚,命人从京城赶去洛阳,将她救了出来。母亲还说,那女囚的案子就是姐姐经手办的。果真如此么?”

    自从谢方思死后,采薇的母亲便只剩了采薇一个孩子。想来她是挂念女婿的前程,特命女儿来打听一番。又或者是采薇故意隐去了施哲,以免累及夫君的名声。我笑道:“花氏在洛阳犯案,这件案子自然是洛阳令金大人侦办的。因有些地方存疑,所以我命刘钜和银杏过去旁听。如此而已。”

    采薇道:“如此说来,姐姐是早就知道白司政和那女囚的事情了?听说姐姐在外数年,常常揭发地方官吏的不法之事。那谏官莫不是姐姐……”

    我笑道:“当然不是我。我不过是个女官,哪里支得动朝廷命官?”

    采薇有些讪讪:“是妹妹唐突了。也是呢,姐姐想对陛下说什么,何须借旁人的手笔。”

    我叹道:“白大人是宰相,身后眼红心热的,不知凡几,又何须我来告诉陛下?”采薇听见“眼红心热”四字,顿时满脸通红,好在昏暗中也看不分明。我又道:“妹妹素来不大理会官场之事,今日怎的忽然说起这些?妹妹定是求菩萨早日让施大人当上宰相,对不对?”

    采薇愈加不好意思,垂头低低唤道:“姐姐……”

    我笑道:“那妹妹还的那一愿,是不是谢菩萨让施大人做上了参知政事?”

    采薇道:“这是我半年前许的愿望了。姐姐别笑我。”

    施哲出身世家,仁厚聪慧,且对我和父亲有恩。倘若皇帝在施哲与杜娇二人之中选一位宰相,我更愿意是施哲。“妹妹别多心。其实以施大人的品行才学,宰相之位,自是当得。”

    采薇这才释然:“姐姐当真这样以为?”

    我笑道:“施大人的为人,‘汪汪若千顷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浊,不可量也’[42]。宰相之位,如何当不得?”

    采薇窃喜:“施郎也不过就积攒了些仁义的名声,哪里就像姐姐说的这样好了。何况他才做了参知半年,人也年轻,大约还没这么快就……”

    我笑道:“官要慢慢做,妹妹切不可心急。”

    采薇惊觉失言,羞得扭转过身:“我才没有心急!”

    一时到了父亲的墓前。只见墓碑端正光洁,一丝不染。墓上的字被重新描过,借着余晖,透出隐隐金光,显是墨中掺了些许金漆。坟头一丝杂草也无,墓碑前摆满了果品,香炉里还有半燃的香。远远望去,芳馨的墓前亦是如此。采薇咦了一声:“原来姐姐早就安排好了?”

    我也甚是诧异:“并不是我。”

    采薇赞叹道:“此人倒有心。单看这瓷器,便是名贵之物,似乎是汝州官窑所出。”

    但见香炉和果盘等各样瓷器,俱是雨过天青之色,一望而知便是汝州官窑烧制的上品。这样的瓷器高淳县侯府和新平郡侯府也有几件,但我和母亲都收起来赏玩,绝不会将它们拿到野外使用。如此铺张,说不定又是哪位官员有求于我。

    “或者是母亲和兄弟来过了也未可知。看这香火也是才燃上不久,说不定人还没走远。银杏,去咱们的旧宅子里瞧瞧有没有人。”银杏转身去了。我又一指香炉,“这倒比我自己带的好多了,就借它一用。”于是和采薇各上三炷香,在父亲和芳馨的墓前摆上祭品。

    采薇道:“宫女之中,芳馨姑姑也算有福气的,竟得以葬在这里,且香火不断。多少宫女内监病了死了,都无人理会。”

    我蹲下身子,拈去肉上的一茎枯草,又展袖拂去香果上的轻尘:“姑姑是为我受过。我自然不能让她断了香火。”

    采薇沉默片刻,终是鼓起勇气道:“当年之事,妹妹也有所耳闻。母亲常说,女子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却还不嫁,是非总是特别多。姐姐若一直在外也就罢了,若打算长住京中,往车覆辙,姐姐不可不察。”

    我淡淡道:“我知道。”

    采薇索性道:“恕妹妹直言。姐姐以女子之身,位列朝班,清名素著,也算旷古绝今了。姐姐样样都有了,何不定下心来,好生寻一位夫君,安稳度日。想来令尊大人和芳馨姑姑九泉之下,也是这样盼望的。”

    如此陈词滥调,我已听得太多。同龄女子之中,大约只有启春和苏燕燕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然而启春在五年前劝我嫁给高d,恐怕已对我动了心思,我对她亦难比往常。苏燕燕则更加难以捉摸。原来女子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还不嫁,连知心人也会慢慢不见了。心头一片芜杂,不知该如何回答。

    采薇见我不说话,忙改口道:“自然,姐姐的志向不同于我这样的寻常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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