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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帝师[出书版] 作者:小伍

    走到屏风后,我心中不忍,仍旧嘱咐道,“再怎样悲痛,日子总要过下去。还望姐姐多保重。”

    下了几级阶梯,楼上传来玉枢绝望的哭泣。深灰的地板像低矮的乌云迫在头顶,玉枢的哭声似惊雷滚滚,仿佛瞬间就要下起大雨,把今后所有的日子都淹没在无穷无尽的哀痛与不甘之中。

    玉枢用情至深,即便恣意挥霍也无穷无尽。或许正是我这样无情而罪恶的人,一生都望不到、得不到和解不了的。

    第二章 宜尔子孙

    新年以后,天气一直晴朗。小莲儿和银杏正站在一丛矮松旁晒太阳,一面低低说着话。浅金暖阳,玉色容颜,从灰黑暗沉的寝殿出来,只觉恍若隔世。两人见我这样快便下了楼,都十分诧异。

    小莲儿行了一礼,道:“大人怎么也不多与娘娘说一会儿话?”

    我满心不快,目光不免沉郁犀利。小莲儿只看了我一眼,便像被蝎子蜇了一般低下头去。我问道:“你们娘娘用枕头向我身上抛,也不愿与我说话。她为何如此反常?”

    小莲儿掩口,下颌几乎抵在胸前:“这……”

    我哼了一声:“莫非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么?”

    小莲儿把双唇抿得发白,好一会儿方艰涩道:“奴婢说了,大人可不能生气,更不要怪我们娘娘。”

    我见她如此害怕,不觉好笑:“你服侍娘娘这么久,何曾见过我认真恼她?她都成了太妃了,我倒要怪她?你直说便是了。”

    小莲儿又看了一眼银杏,这才鼓起勇气道:“是这样的。先帝驾崩前的两个月,娘娘侍疾最多。有好几次先帝病糊涂了,把娘娘认作了大人,唤着大人的名字让娘娘念诗听。娘娘没有分辩,就自认作大人……”说到此处,声音低不可闻。

    初听一刹那,是有一些震惊的。不觉抚着自己的右颊,拧起了眉头。冷风吹动松林,如心潮浪涌。这么多年,我几乎忘记了,原来我和玉枢有着一样的面孔。我深吸一口气,随即释然:“姐姐与我生得一样,先帝病中认错,也不奇怪。仓促之间,念几句诗给先帝听,又有什么关系?就因为这个,姐姐不愿见我?”

    小莲儿道:“娘娘觉得对不住大人,心中有愧。”抬眼见我并没有生气,便松了一口气,“娘娘入宫多年,她的心思,其实也就这么多。大人是知道的。”

    我微微一笑道:“你回去和姐姐说,她没有错,我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怪她,请她安心养好身子。过些日子我再来瞧她。”

    小莲儿这才敢抬起头来,含泪感激:“是。奴婢一定回禀娘娘。”

    依旧从后门离开济宁宫。门里不合时宜的苍翠和幽怨,将时光永远驻留在情深意浓之时。能像玉枢一般经历一回爱怨得失,也是很好的吧。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听银杏道:“想不到绿萼姐姐说的是真的。”

    我心不在焉地道:“什么?”

    银杏道:“绿萼姐姐不是说,‘婉妃娘娘整日霸着陛下’么?随口的抱怨,竟是真的。”

    我一哂:“她的话你也记着?”

    银杏一怔,不敢再说。过了好一会儿,只低低道:“方才奴婢在楼下听见娘娘在哭。”

    我叹道:“姐姐是恼羞成怒了。”

    银杏道:“姑娘对太妃的耐心似乎也不如从前了。”

    我微微冷笑:“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宠妃了,失了最大的依靠,也该长进了。一时不如意,便这样任性,谁能一辈子惯着她呢。”见银杏瞪大了双眼怔怔地看着我,不觉失笑,“我会去求陛下让母亲进宫陪伴她。过些日子我出宫了,若母亲能时时入宫陪伴姐姐,我也能安心些。”

    绿萼道:“姑娘就是嘴硬心软,其实处处想着太妃。”

    “一时困顿有什么大不了的?!将来她儿子建功立业,列土封疆,晋封亲王郡王,不知她风光的时候可还能记得我呢?”说着口角一扬,蓦然心灰意冷。姐妹情义,“哼,不过如此。”

    不觉已回到益园的紫藤架子下。再过一两个月,慎妃最爱的紫藤花就要开了。今年的紫藤花一定会开得格外娇艳繁盛,是慈母在天之灵看着爱子得偿心愿的喜悦。可惜,我竟看不到了。我百无聊赖地拾起大瓷缸里的小圆石子,远远扔进池中。扑通一声,溅起数点转瞬即逝的浪花。人生尚不如这朵浪花清丽优雅。忽听银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银杏笑道:“幸而姑娘用力不大,若不然,以姑娘如今的身份,一颗石子下去,整个皇城都要晃三晃。”

    我又扔了一颗石子:“你的胆子是越发的大了。”

    银杏仍是忍不住笑:“姑娘恕罪,奴婢只是不忍姑娘烦恼,所以说个笑话给姑娘听。”

    我也不禁笑了,拍拍手道:“我也没有什么烦恼。回去吧。”甫一转身,忽然小简匆匆忙忙从益园西门跑了过来,连呼带喘,“大人原来在这里,奴婢正要去济宁宫寻找大人呢。”

    银杏咦了一声,笑看小简喘了片刻,这才道:“简公公,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原来你还在宫里呢。”

    小简一怔,赔笑道:“姑娘这话是怎么说,奴婢不在宫里,还能去哪里?”

    我笑道:“简公公如今还在定乾宫服侍么?”

    小简笑道:“正是。陛下不嫌奴婢粗笨,把奴婢留在身边使唤。如今是奴婢和小东子轮流跟着陛下。”

    我更是好奇:“那从前和简公公一起服侍先帝的小陶呢?”

    小简神色一黯:“陛下命小陶去守先帝的陵墓了。”说罢垂下眼皮,甚是拘谨。

    小简和小陶同在先帝身边服侍,一个留了下来,另一个年纪轻轻却被高曜打发去守陵。其中分别,耐人寻味。“简公公果然深得陛下信任。”

    小简忙道:“不敢不敢,都是先帝遗泽,皇恩浩荡。大人,陛下召大人去定乾宫觐见。”

    定乾宫日华殿最南端的小厢房从前是教授皇子公主读书的夫子饮茶歇息的地方,因皇帝曾降居日华殿谅暗不出,所以被改做他的小书房了。高曜的弟妹们将改在仪元殿正对面的南斋上学。

    高曜的书房比仪元殿西偏殿的御书房窄小许多,摆了书架和书案以后,便连一张龙榻也放不下了。高曜从书案后挺起身来,展开薄而挺阔的胸膛,扬起光洁的额头,淡然含笑。一身蓝灰色缂丝团龙纹圆领袍,外罩青白素色氅衣。面容清癯消瘦,若有病色。双目却神采奕奕,如明星初升。

    行过礼,他起身走了下来,笑道:“玉机,你总算来了,朕等你许久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称“朕”,也是第一次听见他唤我“玉机”。虽然我和高曜自幼亲密,但自从慎妃退位,我从没有听过他用这种轻松自如的口气说过话,更没听过他径直唤我的名字。世事恍然如梦,仿佛昨日才做上了皇太子,今日已经登基称帝。我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高曜见我不应,低了头微微迟疑:“朕这样唤姐姐,姐姐不高兴了么?”

    我忙道:“微臣不敢。”

    高曜稍稍释然,扬眸一笑:“那就好。这里又没有外人,朕与玉机之间,不必如此拘束。”忽然鼻子一酸,我忙垂首以笑意掩饰。

    高曜顿时局促起来:“朕的话很好笑么?”

    我忙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觉得陛下说话的神态和口气酷似先帝,所以一时……恍惚。微臣失仪,陛下恕罪。”

    高曜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和冷漠,转身回到书案前,双手支案默然。虽然只是一瞬,那沉默却如滚雷,惊醒了多年来被死死压在心底、想也不敢想的事实。那便是高曜并不喜欢他的父皇。

    “曜哥哥自幼长于妇人之手,心性阴忍。昔日父皇废他母妃,抄检长宁宫,数度冷遇,曜哥哥都应对不失,其心性野心可见一斑。”华阳公主年纪虽小,眼光却毒。

    高曜道:“玉机很思念父皇么?”

    我心中一凛,无来由地厌恶与焦躁起来:“先帝德被苍生,覆养天下,仁圣睿哲,功业无俦,普天之下,谁不感念?岂独微臣为然?”

    高曜微笑道:“正是。正因父皇功业无俦,一统天下,所以今日群臣请上谥号为神圣道武,庙号太宗,朕已经准了。”

    我欣慰道:“的确没有比‘武’字更加贴切的谥号了。”

    高曜道:“朕也很思念父皇,可惜朕无福,竟没能亲耳聆听遗训。听说父皇驾崩前曾召见过姐姐,不知父皇有何遗言?”

    我微微一笑道:“先帝遗言,他的魂魄将在天上,永远注视着大昭的天下。望陛下‘毋念尔祖,聿修厥德’[5]‘宜尔子孙,振振兮’[6]。”

    高曜眸光一动,神色不自觉转而庄严,起身道:“父皇的遗训,朕时刻牢记在心。”又笑叹,“玉机在君前奏对,竟像另一个人。”

    从高曜即位的那一日起,谦恭与疏离便是君臣之礼高贵苍白的底色。“陛下是一国之君。微臣在君前,一贯如此,从未改变。”

    高曜笑道:“不错,细致有礼、敬慎不失为姐姐的长处。若非如此,也不能常在父皇驾前侍奉。”

    我恭敬道:“不知陛下召微臣前来有何训示?”

    高曜笑道:“本来也没什么,就是朕今日亲政,想唤你来说说话。你这般拘谨,朕有些说不出来了。”

    我忙道:“微臣罪该万死。”

    高曜瞟了我一眼:“动不动说自己罪该万死,其实又不是真的想死。朕今日在朝上已经听了无数次了。回到后宫,你也这样说,真闷煞人了。”说着摆一摆手,袖底的风拂上我的额头,还带着太子宫迩英殿隐隐的冷香。过去的味道浸透当下的时光,我这才慢慢松弛。小简在角落里低着头憋着笑,我也忍不住牵了牵唇角。

    高曜嘘了一口气:“既如此,那朕便说几件家事,也是国事。请玉机听一听。”

    我微笑道:“微臣愿为陛下分忧。”

    高曜道:“第一件事,朕午后要去觐见皇祖母,若空着手去,实在不像样。可饮食衣裳、金银珠宝、经典名剑什么的,祖母并不放在心上。唯有一件事,是皇祖母一直在意的,你不妨一猜。”

    我思忖片刻,语气中不免透着惊喜与期待:“莫非陛下要让昌平郡王回京来?”

    高曜笑道:“不错。只是朕还有些顾虑。幽禁昌平皇叔是父皇的旨意,所谓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是三年也太久了,朕想三个月内便令昌平皇叔回京。玉机有什么好办法么?”

    我淡淡一笑:“这一层,陛下实在不必忧心。去年秋天时,原潭州刺史徐鲁的家奴李二井上书告昌平郡王在醴陵心怀怨望,行诅咒之事――”

    高曜显然从未听过此事,满脸讶异,忍不住打断我道:“竟有这等事?!怎么朕却不知道?父皇是如何处置的?”

    “陛下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先帝觉得此事不值一提,根本不必告知陛下,徒增陛下的烦恼。先帝杖杀了李二井,左迁徐鲁,又命施大人严密调查醴陵县一干官员。后查明所告不实,将醴陵令免官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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