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节
怪物 作者:无脑玛丽苏
第2节
办公室里只有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
“除了年代最远的死者没有留下医保卡消费记录，那时候也还没建立数字档案……其余三个人都在他们死亡日期的一周到三周之前到过海兴医院，接待他们的是不同的医生……”
“成立以来所有在这家医院就职过的1米74到1米78之间的男性，体重在62公斤到72公斤之间……”
“只查医生就够了，学历在本科以上。”方格补充道，“现年三十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
王勇瞥了眼崇荆确定他没有表示反对，才开始动作。
方格拿过卡片第n遍饶有兴致的翻看，崇荆拿出手机打电话给鉴证科的李浩铭，电话接通，他还没得来及说话，那边就已经开口抱歉，“崇队，我今天实在太忙了，你也知道最近的情况……我明天明天一定下午之前打电话给你。”
“麻烦你了。”崇荆说完干脆的挂了电话。
“满足条件的有八个，其中有三个是海兴医院的在职医生。”王勇将打印好的资料分发给四人，“我查了所有人周五当天手机的gps记录，都没有进出过死者所在的小区。”
崇荆迅速翻完一遍，挑出三份，“这三个人不可能，他们在七年里都有过整年在仓屿市的远距离城市的经历……”
“这两个……”方格也抽出两份，“只是普通医师，职位太低。”
最后剩下五个人，有两个现在在海兴医院就职。
方格把那两位海兴医院在职医生的资料放在桌面上，状似随意的开口：“这两个人可真像啊。”
王勇定睛一看：“还真是，身高、体重的数据都很接近，发型也差不多……”
“明天就先把这两个人请到警局来吧……”崇荆宣布今天到此为止，他握着两份资料，把内心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走到这一步，难题的已经不是谁是凶手，而是如何拿出关键性证据……
他脑海里又闪过重鲸在血泊里的画面，心脏抽搐的疼痛的同时，又一些讽刺的反问，一天比一天响亮，终于到了他无法忽视的地步。
——你根本不在意吧？
——根本不在意被谋杀。
——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人生被另一个疯子盖棺定论。
——但是我在意，我必须在意。
疯了一样的在意。
他在许多年里做过一个类似梦，梦里的他们有时候是少年、有时候是青年，有时候是亲密好友、有时候是普通朋友、有时候只不过是路人，相似的是结局，无一例外的重鲸鲜血淋漓的倒在他怀里。
他真的坚信重鲸不会自杀吗？
在他的潜意识里，难道不是一直害怕重鲸会忽然松开手，彻底放弃这个可有可无的世界吗？
说到底他不过是不希望重鲸真的是主动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不过是下意识逃避这个对他来说太过残忍的可能性，不过是希望找到一个人来发泄他无处安放的愤怒和痛苦。
又有那么几个瞬间，崇荆恍惚的怀着某种奢望，这不过是他又一个噩梦，他会向以前无数次一样从噩梦中醒来，见到一个活着的重鲸。
奢望而已。
总是十之□□不如意，才是生活常态。
这就是他的人生。
☆、七
他是一个缺乏倾诉欲的人。
有人的沉默是因为匮乏，你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寡淡；有人的沉默是因为完整，你恨不得强行撕开他的沉默，看看他内心浑然一体的宇宙，看看群星是如何闪烁。
除了十几岁时游戏厅外那几个我当时根本听不懂的问句，他几乎再也没有在我面前表露过他的思索。
唯有那一次，我一时兴起带了两瓶酒去找他，出乎意料的，他尝过之后表示可以多来几杯，桌上的饭菜不过才吃了三分之一不到，他就已经呈现出醉态。
他常年面无表情的脸竟然浮现出一个笑容，嘴唇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衬着酡红的脸蛋，颇有几分美人醉酒的风情。
我看得也觉得自己快醉了，却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除了偶尔短暂的停顿，他的表达堪称流畅精准，逻辑清晰，层层递进，从他对这世界的好奇，他持之以恒的追求和思索，以及最后他对这个世界和人生的理解。
我从来不知道在他寡言冷漠的外表下，有着这样一面，旁征博引，措辞生动，多面立体，那些比喻甚至是动人的，具有很强的说服力，特别是当他轻描淡写唇角含笑的说出这一切，一点想要说服你的意思都没有，因为他毫不在意你如何，他几乎毫不在意世界上任何事。
我只记得在大段的论证过后，他那些直指答案的句子碎片。
——人生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意义存在不过是让人类追寻着意义这个概念来维持生存。
——最好玩的地方在于，人类最引以为傲的理智和逻辑给不了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它只能推导出这样一个结论：既然是人生没有意义。
——活着或者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又一个没有意义的选择。
——但是你知道为什么人还活着吗？
——因为理智控制不了人的感情，或者说控制不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冲动、那些生理反应，就像戒不了毒瘾的人，归根结底都是那些神经递质带来的快感。
——他们愿意为了那么一点点多巴胺，花费数十倍的辛苦。
——活着不过就是活着而已，被生下来了，所以就活着。
——像一朵花，一棵树，随便一只什么动物，也就这么活着。
——应该说我是很不幸的吗？按照你们的理解。
——我没法理解，人类在根本无法真正了解自己，在没法确认任何一朵花一棵树的真实的情况下，居然能够自以为了解另一个人，自以为爱上他。
——而能罔顾这样一个事实，你爱的可能根本只是自己的幻想。
——我不爱，不恨，不妒忌，不渴望。
——可能只是因为我太过于依赖自己的理智，也可能是因为我这出现了一点问题。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
——可能没办法分泌那么多兴奋性神经递质。
他说完就转过头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彻底安静下来，一种他与这个世界互相无法打动的缄默，不如缄默。
我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我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他生活的世界和我的是割裂的。
我爱一个人，讨厌一个人是自然而然的，我不用思考什么是爱，到底爱上的是不是真实的他这种问题。因为我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那就是爱，无可反驳的爱。
我会共情、会怜惜、会羞耻，遵守规则和道德对我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的生活是恒常而短暂的，他追求的却是永久的不可置疑的真实，所以满眼看到的具是流变。
我羡慕过他的自由自在和举重若轻，我羡慕他轻易就能去那些他感兴趣的事。
直到发现他对这世界的厌倦和彻底的孤独。
看清这一点，就已经穷尽我的理解。
我试图揣测他的感受，他无法产生激烈的感情的感觉，或许和我无法停止爱他的感觉是一样的。
方格含着糖，含糊的问：“你觉得是他们谁在说谎？”
崇荆盯着监视屏幕，对于这个特别顾问，他的感情很复杂。方格实在帮了很多忙，甚至总是不言不语的用特殊的方式安慰他，在她的目光中，能够感受到全然的理解和包容，他十分感激，如果没有方格，他的情绪和案件的都将可能滑向深渊。但另一方面——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崇荆轻声说出。
方格摇了摇头，“这我不同意。”
崇荆有些惊讶的转头看她。
“恶中会生恶，怪物却是天生的。”方格朝他扬起一抹笑容，“我也有同事，怀揣正义又有同理心，专业有度。他会告诉你如何从微表情和细节中看出来谁在说谎，但我会告诉你，我能一眼看得出来谁是我的同类。”
“你讨厌我无所谓，我确实会对同类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但这并不妨碍我帮你抓住他，这就是我的正义。”
“人各不同，怪物和怪物也都不同。你不用担心，你没有练出一双发现我们的眼睛，我只不过懒得掩饰。”
“要不要打赌？谁在说谎？”方格继续兴致勃勃的问崇荆。
“无聊。”
崇荆转身径直走开。
两位医生确实气质相似，不在场证明也相似——和妻子在家中，他们住在同一小区，非常巧的是周五、周六两天因为系统故障，没有监控录像。
崇荆吩咐下去，撬不出谁在撒谎，那就换个对象，诈一诈他们的妻子，既然家中都有小孩，总有商量的余地。
赵武拿着一叠资料来找崇荆：“王勇查到段瑞轩名下有一家酒吧，刚好在另外三个死者家附近，我去酒吧问过了，段瑞轩是酒吧老板，可那位另外那位杨昌俊也是酒吧常客。”
“除了给自己打掩护之外，这位疑犯是不是就是有一种伪装成别人的爱好？”赵武忍不住说道。
崇荆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只是想起了那盆菟丝子，赵武这次可能真的误打误撞说对了。
攀附在别的植物身上生存，伪装为其中的一部分，直到将它绞杀。
伪装和绞杀都是天性的一部分。
“最近警局的人都很忙啊，”崇荆突然感叹，就见赵武脸上浮现一丝鄙视的神情，他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突然有所松动，语气都带有一丝久违的调侃，他扬了扬手中的资料，“想当一名这样的刑警，这样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可不行。”
赵武一脸错愕的看着崇队走开，这——是他理解的意思吗？
崇荆到底还是捧着一堆王勇查到的资料去找方格临时再培训，这时候就发现当年在警校不过学过皮毛也是学过，捡扒捡扒也能临时武装一下。
方格安慰道：“不用太紧张……”这本来也就是你们的本职工作。
崇荆却探究的盯着看了方格好一会，开口：“我怎么觉得你这么胸有成竹？”
方格又露出她特有的那种笑容，不承认也不否认：“有吗？”
就是这个笑容，有种说不出的相似。
崇荆有些晃神。
“你手机响了……”
是鉴证科的李浩铭：“你之前放在我这里的那盆植物，发现了点东西，你最好自己过来看一下。”
“好。”
崇荆在看到电脑里的东西之前都没当回事儿，本来也只不过以防万一才让鉴证科帮忙，凶手可是在现场半点痕迹都没留下的人。
“这……”
李浩铭倒也不自己揽工，直截了当的说：“我本来是让我徒弟练练手，结果小年轻的就把整个花盆都拆了，所有土都倒出来，才发现菊花的根部包着一团锡纸，内存卡就包在锡纸里。”
崇荆看着屏幕里死者尸体横陈的照片，消化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关键证据就这么直接递到眼前来了？能有这么好的事？
凶手这是图什么？苦心孤诣的做这一切，花这么多时间接近、调查死者、避开摄像头，常年模仿另一个人生活，花这么多心血，小心谨慎，这么一个能够克制自己欲｀望的杀人犯，会这么鲁莽的留下证据？
“我已经让技术人员检测过了，照片是真的，不可能是伪造的。”李浩铭迟疑着开口，“你们这次真的抓到一个连环杀手？这……在这节骨眼上，怎么往上报？”
“谢谢，内存卡我拿走了，那边等着录口供呢。”崇荆冷静下来，“至于……自然该怎么报怎么报……”
“你……真不想往上爬了？”李浩铭拉住他去拔内存卡的手。
“我孤家寡人一个，爬那么高干嘛。”崇荆不容置疑的拉开李浩铭的手。
看着王勇和赵武像自己刚才一样震惊的盯着电脑屏幕，崇荆多少有点不踏实，怎么会来得这么容易？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就像凶手自己赶着撞上来一样。
可照片是真的，总不会是段瑞轩逼着杨昌俊拍的，“如果真的是段瑞轩逼着杨昌俊拍的呢？”
方格嘴里又含了块糖：“别想这么复杂。杨昌俊照片里的肢体语言哪有半分被迫。而且我之前不是告诉你就是他了吗？大不了你再去问问扬昌俊的老婆，看他的不在场证明能不能站得住？再说，这盆菊花本来就是一种炫耀。”
崇荆依然怀有疑虑，如果抓错人，他一辈子原谅不了自己，“你多次用一个词形容过凶手——克制，你不觉得这一行为并不符合你的侧写？”
“我会来这儿，就是为了帮你们抓住犯人。”方格斩钉截铁的说，“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不是侧写所能完全概括的。我很肯定他就是凶手，如果你有这么多疑虑，你不妨先做完口供再下结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段写飚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本来不应该写这么直白，克制才是一种美德
但是懒得改了
不想再读一遍，直面自己写得有多糟糕这个事实，还要坚持写下去的痛苦
☆、八
我十四岁那一年认识的重鲸，他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
在十七岁的某个午后，我猛然发现自己对作为同性的他动了心。
同年，我们一同离开了故乡的小城，来到仓屿市就学。
我们保持了不远不近的关系，或者说我单方面维持着与他的关系，在仓屿市毕业、工作。
时间转瞬即逝。
在我认识他二十一年，他三十五岁生日的一个月后，我在他的卧室发现他躺在一片血泊中。
人人都当他是自杀，一个工作平平的普通的中学老师，沉默寡言，没有亲属恋人，没有至交好友。
在确认凶手瞬间涌起的复杂感受，只有十八年前我发现自己动心的那瞬间可以比拟，万千心绪，无法形容，也在那一瞬间，我彻底接受他永远离我而去这个事实，尽管他也从未属于我。
我曾经想过这份无法自控的感情的终点或许注定是我们其中一方的死亡，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这二十一年足够让我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年人长成严肃寡言的成年人，足够我学会面对没有因由的心动和长达十八年的感情，足够让主角在电视剧中死去活来的爱上好几回，而现实中他性情冷淡，我忙于工作，一两个月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我自诩是最了解他的人，其实也不知道他在乏味的工作之余都会做些什么。
现在反倒有机会顺着同事制作的他生前最后一个月的行踪图，一一找到了他所画卡片上对应的风景。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他从前不对任何人展开的世界失去了守门人，被迫袒露，你走过他走的路，看过他的风景，仿佛就更了解他一点，更胜于他活在你身边的往昔。
借由他的眼睛，我重新发现了这座生活十数年的城市，又借由他眼中的风景试图了解。
我也才会知道西郊原来有一个这样的废弃化工厂，粗细不一的管道横在半空中，生了锈的红色、颜料的蓝色和绷带的灰色缠绕在一起，从沾满灰尘的破损玻璃看进去，是空荡荡只剩下一地废料的仓库，或者盘踞着生锈的不知用途大型机器的工作间，盘旋上升到休息室门口的楼梯上有发臭的野猫尸体，粗大的管道旁边隐藏着铁质的过道，踏上去发出巨大的声响，在空无一人的工厂中扩散开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何种心情从半空的过道的这一头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另一头，大半个工厂尽收眼底，荒凉的被遗弃的旧工厂，管道和过道在半空中纠缠，在落日的余晖中竟然呈现出莫名让人感动的美感。
重鲸似乎也很喜欢这里，他的卡片里有不少速写的都是这个工厂，某个楼梯、疯长的野草、破碎一地的玻璃、半掉不掉的把手……
墙上还能从掉了小半的油漆中看出：安全第一，生产第二……
不知道以前是从事什么生产的工厂，为什么会被废弃，为什么任它变成废墟而不是被处理掉？
不，也不能说不知道，只要拿出手机随便查一下说不定就能找到答案。
只是我不愿意拿出手机，只是觉得没必要，只是……
只是就这样看着，没有查而已。
我对重鲸也是这样吗？
长久的怀着爱意和疑惑站在能看到他的地方，不远不近的欣赏。
我真的算他朋友吗？
真的走近过他的生活吗？
一开始的慌乱，后来的试图逃离拒绝，再后来觉得就这样保持能看到的安全范围说不定慢慢就遗忘了，再再后来？
警局里最年轻的刑警大队长？
还用再说什么或者给自己找理由吗？
我也不过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
真正深情的人会是我这样的吗？
默默喜欢一个人十八年，或许其实是因为我的爱情有限，不小心给了他所以匀不出给别人而已，因为有限所以才能孤注一掷的喜欢一个人。我未尝没有想过，比起真的开始这段恋情所必须面对的矛盾、痛苦、挣扎，这十八年单恋的苦闷其实就不算什么吧？
工作狂到底是我给自己不谈恋爱找的借口，还是不断往上爬本就是我真实的欲｀望？
我……
算了……
思考这些也没有意义吧，就像重鲸说的，一个人根本不可能了解自己。
不如顺从本能活下去。
只好顺从本能活下去。
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我开着车离开了工厂，就像从被遗弃之地回到了人间。
杨昌俊没有任何抵抗、非常坦率的认了罪，年过四十但依然保持着良好的身材，带着一副无框眼镜，五官并不出色但也毫无油腻猥琐之气，在他这个年纪，可以说是富有魅力的精英成功人士形象，他承认罪行的时候保持着一副胸有成竹、不紧不慢的强调，姿态和眼神都是身在上位者的轻松和傲慢。
就算其实已经许久不亲自上一线的我也能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的意思是，我也相信并且确认他是凶手，无论是他津津乐道的谈论细节，还是对人命漫不经心的态度都证实了这一点。
但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一个多年来刻意和同事段瑞轩保持着相近的体重、发型和穿着，住在一个小区，时常共同进行业余活动的人，为了迷惑警方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能在警方完全没有怀疑之初就准备了这种后手的人。
更不要说他就不是炫耀型的凶手，怎么会在花盆中留下关键性证据？
方格明明知道什么却不肯再多说，只说将凶手绳之以法不就够了吗？
或许吧，至少我感到某种告慰，甚至有某种难以言说的轻松，除了失去的痛苦和仇恨有了宣泄的渠道，我可能无法否认，其中几丝甚至来自终于能够放下这份超出我控制的感情。
与其说将犯人绳之以法是为了无辜死去的人，不如说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能够继续好好活下去。
除了重鲸，我还常想过那六个被害人，他们悄无声息的以“自杀”的形式在这座城市死去，在多年后又被翻为谋杀案，似乎都无人在乎，无人哭泣，无人为他们痛骂我们这些刑警的无能，他们好像真的只不过是数据库中几kb字节，连我甚至都忍不住怀疑，生命真的是重要的吗？
我当然无法从任何的形而上层面回答问题，但我却真真切切的为他们感到痛心。
更让我心惊的是，我无法保证亦无法想象是不是有更多人像他们一样被人谋杀在寂寂黑夜却无人知晓，那些不被重视的累累失踪案件和自杀案件，是不是还隐藏着冷冷刀光和凝固的血迹？
我就像一路狂飙的车，此生两次拐弯，第一次在十七岁，第二次在三十五岁，第一次爱上一个同性，第二次决心做一个称职的刑警，第一次我没有迈出那一步，自以为爱着他却没有迈出那一步，第二次我想试一试，试一试作为一个刨根问底的刑警过完一生。
☆、九
方格花了好一番力气才获得在杨昌俊被枪决前单独会谈的机会，关闭监控，两人独处。
她靠在椅子上端详着穿着囚衣被拷在椅子上的杨昌俊，比入狱之前瘦了、面色也更加憔悴，但依然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这位才是真正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人那位。
她知道对方也在打量她，互相确认对方和自己是同一种人，互相确认对方就是这段时间和自己博弈的人。
“好玩吗？”方格笑着打破了沉默。
杨昌俊也笑了起来，“最好玩的一次。”
真是讨厌呢，看到和自己相似的人，特别是这副洋洋得意，自以为把众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表情，实在令人不爽。
“你算到了崇荆对重鲸的死一定会追查到底，那是不是也算到了我会牵扯其中？”之前那句是寒暄，客套之后当然方格要率先抛出问题。
“何必明知故问，我的目标从来都是你。你不也玩得很开心吗？我也很开心，这是最有趣的一次。”杨昌俊脸上的微笑继续扩大，到了有些可怖的程度，“我把那么多场谋杀伪造为‘自杀’，谁都想不到最后我却把自己的‘自杀’伪造为一场法律的制裁，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了，你不觉得吗？”
“那几个刑警会洋洋得意的以为自己伸张了正义，制裁了一个罪大恶极的连环杀手。这个故事还会经过媒体的渲染后被更多人读到，他们会感叹我是多么的丧心病狂，但终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哈哈哈哈……”
“而你……你明明知道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你也必须帮助我完成，让我被那群愚蠢的刑警抓住，我只要一想到你无可奈何的样子，就觉得无比兴奋，愚弄再多那些普通人，也比不上能……”
“操、纵、你……”
“谁让你非要去遵守那些你根本理解不了的规则。”
杨昌俊彻底放声大笑。
方格一脸轻松，毫无情绪波动的等他说完，才开口：“你是真的开心吧，因为知道我准确的读到你的信息。因为我你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人理解，你的遗书、你的菟丝子，从来没人注意到，但我都注意到了，只有我读懂了你的比喻。”
“我没有觉得无可奈何，我乐意帮你，何乐而不为？毕竟我都读懂你传递的信息了，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通过伪装成别人和操纵别人的人生获得快感，但刺激反复，效果就会减弱，终于到了没办法从中获得乐趣的地步，于是便想着自杀吧。”
“最后玩一次。”
两个人又回到最初，面无表情的对视。
最后，杨昌俊先败下阵来，疲惫的闭上眼睛：“何其无聊？继续活下去。”他长叹一声，“但愿你到我这个岁数，依然愿意活。”
“我可能会活到老死呢，我有在意的人。”方格眼角眉梢浮出真切的笑意，“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明明是色盲，看到的那个人却是彩色的。”
方格及时打住，拿出一张巴掌大的卡片：“不过，我是来和你说这个的。”
她直接把卡片递到对方眼前，“重鲸的画，这是唯一一张人像。他本来只画那些他觉得有意思的东西，人类当然不在其中。但他却画了一个人，身穿黑袍，没有五官，只有左边脸庞有一颗痣。”
“这个人……是你呢……”
方格欣赏着杨昌俊从容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扭曲，继续保持轻快的语速：“你说他为什么要画一个黑袍、没有面目的你……”
“黑袍象征着死神，他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你想杀他？”
“那么……你说他到底是借你的手自杀，还是就是被你谋杀了？”
“我很好奇问题的答案。想着，也许你会有答案。”
方格得意的看着杨昌俊完全撕下了他的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失控的对她大吼：“不可能！那个人明明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我谋杀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只有死去的重鲸知道了。你说，对吧？”
眼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方格叫狱警进来，拍拍屁股走人。
哼，居然连她也算计，就不能怪她了。
既然那么喜欢操纵和愚弄别人，就让你在可能被别人利用和愚弄了的猜测中过完最后的日子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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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只有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
“除了年代最远的死者没有留下医保卡消费记录，那时候也还没建立数字档案……其余三个人都在他们死亡日期的一周到三周之前到过海兴医院，接待他们的是不同的医生……”
“成立以来所有在这家医院就职过的1米74到1米78之间的男性，体重在62公斤到72公斤之间……”
“只查医生就够了，学历在本科以上。”方格补充道，“现年三十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
王勇瞥了眼崇荆确定他没有表示反对，才开始动作。
方格拿过卡片第n遍饶有兴致的翻看，崇荆拿出手机打电话给鉴证科的李浩铭，电话接通，他还没得来及说话，那边就已经开口抱歉，“崇队，我今天实在太忙了，你也知道最近的情况……我明天明天一定下午之前打电话给你。”
“麻烦你了。”崇荆说完干脆的挂了电话。
“满足条件的有八个，其中有三个是海兴医院的在职医生。”王勇将打印好的资料分发给四人，“我查了所有人周五当天手机的gps记录，都没有进出过死者所在的小区。”
崇荆迅速翻完一遍，挑出三份，“这三个人不可能，他们在七年里都有过整年在仓屿市的远距离城市的经历……”
“这两个……”方格也抽出两份，“只是普通医师，职位太低。”
最后剩下五个人，有两个现在在海兴医院就职。
方格把那两位海兴医院在职医生的资料放在桌面上，状似随意的开口：“这两个人可真像啊。”
王勇定睛一看：“还真是，身高、体重的数据都很接近，发型也差不多……”
“明天就先把这两个人请到警局来吧……”崇荆宣布今天到此为止，他握着两份资料，把内心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走到这一步，难题的已经不是谁是凶手，而是如何拿出关键性证据……
他脑海里又闪过重鲸在血泊里的画面，心脏抽搐的疼痛的同时，又一些讽刺的反问，一天比一天响亮，终于到了他无法忽视的地步。
——你根本不在意吧？
——根本不在意被谋杀。
——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人生被另一个疯子盖棺定论。
——但是我在意，我必须在意。
疯了一样的在意。
他在许多年里做过一个类似梦，梦里的他们有时候是少年、有时候是青年，有时候是亲密好友、有时候是普通朋友、有时候只不过是路人，相似的是结局，无一例外的重鲸鲜血淋漓的倒在他怀里。
他真的坚信重鲸不会自杀吗？
在他的潜意识里，难道不是一直害怕重鲸会忽然松开手，彻底放弃这个可有可无的世界吗？
说到底他不过是不希望重鲸真的是主动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不过是下意识逃避这个对他来说太过残忍的可能性，不过是希望找到一个人来发泄他无处安放的愤怒和痛苦。
又有那么几个瞬间，崇荆恍惚的怀着某种奢望，这不过是他又一个噩梦，他会向以前无数次一样从噩梦中醒来，见到一个活着的重鲸。
奢望而已。
总是十之□□不如意，才是生活常态。
这就是他的人生。
☆、七
他是一个缺乏倾诉欲的人。
有人的沉默是因为匮乏，你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寡淡；有人的沉默是因为完整，你恨不得强行撕开他的沉默，看看他内心浑然一体的宇宙，看看群星是如何闪烁。
除了十几岁时游戏厅外那几个我当时根本听不懂的问句，他几乎再也没有在我面前表露过他的思索。
唯有那一次，我一时兴起带了两瓶酒去找他，出乎意料的，他尝过之后表示可以多来几杯，桌上的饭菜不过才吃了三分之一不到，他就已经呈现出醉态。
他常年面无表情的脸竟然浮现出一个笑容，嘴唇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衬着酡红的脸蛋，颇有几分美人醉酒的风情。
我看得也觉得自己快醉了，却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除了偶尔短暂的停顿，他的表达堪称流畅精准，逻辑清晰，层层递进，从他对这世界的好奇，他持之以恒的追求和思索，以及最后他对这个世界和人生的理解。
我从来不知道在他寡言冷漠的外表下，有着这样一面，旁征博引，措辞生动，多面立体，那些比喻甚至是动人的，具有很强的说服力，特别是当他轻描淡写唇角含笑的说出这一切，一点想要说服你的意思都没有，因为他毫不在意你如何，他几乎毫不在意世界上任何事。
我只记得在大段的论证过后，他那些直指答案的句子碎片。
——人生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意义存在不过是让人类追寻着意义这个概念来维持生存。
——最好玩的地方在于，人类最引以为傲的理智和逻辑给不了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它只能推导出这样一个结论：既然是人生没有意义。
——活着或者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又一个没有意义的选择。
——但是你知道为什么人还活着吗？
——因为理智控制不了人的感情，或者说控制不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冲动、那些生理反应，就像戒不了毒瘾的人，归根结底都是那些神经递质带来的快感。
——他们愿意为了那么一点点多巴胺，花费数十倍的辛苦。
——活着不过就是活着而已，被生下来了，所以就活着。
——像一朵花，一棵树，随便一只什么动物，也就这么活着。
——应该说我是很不幸的吗？按照你们的理解。
——我没法理解，人类在根本无法真正了解自己，在没法确认任何一朵花一棵树的真实的情况下，居然能够自以为了解另一个人，自以为爱上他。
——而能罔顾这样一个事实，你爱的可能根本只是自己的幻想。
——我不爱，不恨，不妒忌，不渴望。
——可能只是因为我太过于依赖自己的理智，也可能是因为我这出现了一点问题。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
——可能没办法分泌那么多兴奋性神经递质。
他说完就转过头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彻底安静下来，一种他与这个世界互相无法打动的缄默，不如缄默。
我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我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他生活的世界和我的是割裂的。
我爱一个人，讨厌一个人是自然而然的，我不用思考什么是爱，到底爱上的是不是真实的他这种问题。因为我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那就是爱，无可反驳的爱。
我会共情、会怜惜、会羞耻，遵守规则和道德对我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的生活是恒常而短暂的，他追求的却是永久的不可置疑的真实，所以满眼看到的具是流变。
我羡慕过他的自由自在和举重若轻，我羡慕他轻易就能去那些他感兴趣的事。
直到发现他对这世界的厌倦和彻底的孤独。
看清这一点，就已经穷尽我的理解。
我试图揣测他的感受，他无法产生激烈的感情的感觉，或许和我无法停止爱他的感觉是一样的。
方格含着糖，含糊的问：“你觉得是他们谁在说谎？”
崇荆盯着监视屏幕，对于这个特别顾问，他的感情很复杂。方格实在帮了很多忙，甚至总是不言不语的用特殊的方式安慰他，在她的目光中，能够感受到全然的理解和包容，他十分感激，如果没有方格，他的情绪和案件的都将可能滑向深渊。但另一方面——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崇荆轻声说出。
方格摇了摇头，“这我不同意。”
崇荆有些惊讶的转头看她。
“恶中会生恶，怪物却是天生的。”方格朝他扬起一抹笑容，“我也有同事，怀揣正义又有同理心，专业有度。他会告诉你如何从微表情和细节中看出来谁在说谎，但我会告诉你，我能一眼看得出来谁是我的同类。”
“你讨厌我无所谓，我确实会对同类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但这并不妨碍我帮你抓住他，这就是我的正义。”
“人各不同，怪物和怪物也都不同。你不用担心，你没有练出一双发现我们的眼睛，我只不过懒得掩饰。”
“要不要打赌？谁在说谎？”方格继续兴致勃勃的问崇荆。
“无聊。”
崇荆转身径直走开。
两位医生确实气质相似，不在场证明也相似——和妻子在家中，他们住在同一小区，非常巧的是周五、周六两天因为系统故障，没有监控录像。
崇荆吩咐下去，撬不出谁在撒谎，那就换个对象，诈一诈他们的妻子，既然家中都有小孩，总有商量的余地。
赵武拿着一叠资料来找崇荆：“王勇查到段瑞轩名下有一家酒吧，刚好在另外三个死者家附近，我去酒吧问过了，段瑞轩是酒吧老板，可那位另外那位杨昌俊也是酒吧常客。”
“除了给自己打掩护之外，这位疑犯是不是就是有一种伪装成别人的爱好？”赵武忍不住说道。
崇荆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只是想起了那盆菟丝子，赵武这次可能真的误打误撞说对了。
攀附在别的植物身上生存，伪装为其中的一部分，直到将它绞杀。
伪装和绞杀都是天性的一部分。
“最近警局的人都很忙啊，”崇荆突然感叹，就见赵武脸上浮现一丝鄙视的神情，他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突然有所松动，语气都带有一丝久违的调侃，他扬了扬手中的资料，“想当一名这样的刑警，这样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可不行。”
赵武一脸错愕的看着崇队走开，这——是他理解的意思吗？
崇荆到底还是捧着一堆王勇查到的资料去找方格临时再培训，这时候就发现当年在警校不过学过皮毛也是学过，捡扒捡扒也能临时武装一下。
方格安慰道：“不用太紧张……”这本来也就是你们的本职工作。
崇荆却探究的盯着看了方格好一会，开口：“我怎么觉得你这么胸有成竹？”
方格又露出她特有的那种笑容，不承认也不否认：“有吗？”
就是这个笑容，有种说不出的相似。
崇荆有些晃神。
“你手机响了……”
是鉴证科的李浩铭：“你之前放在我这里的那盆植物，发现了点东西，你最好自己过来看一下。”
“好。”
崇荆在看到电脑里的东西之前都没当回事儿，本来也只不过以防万一才让鉴证科帮忙，凶手可是在现场半点痕迹都没留下的人。
“这……”
李浩铭倒也不自己揽工，直截了当的说：“我本来是让我徒弟练练手，结果小年轻的就把整个花盆都拆了，所有土都倒出来，才发现菊花的根部包着一团锡纸，内存卡就包在锡纸里。”
崇荆看着屏幕里死者尸体横陈的照片，消化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关键证据就这么直接递到眼前来了？能有这么好的事？
凶手这是图什么？苦心孤诣的做这一切，花这么多时间接近、调查死者、避开摄像头，常年模仿另一个人生活，花这么多心血，小心谨慎，这么一个能够克制自己欲｀望的杀人犯，会这么鲁莽的留下证据？
“我已经让技术人员检测过了，照片是真的，不可能是伪造的。”李浩铭迟疑着开口，“你们这次真的抓到一个连环杀手？这……在这节骨眼上，怎么往上报？”
“谢谢，内存卡我拿走了，那边等着录口供呢。”崇荆冷静下来，“至于……自然该怎么报怎么报……”
“你……真不想往上爬了？”李浩铭拉住他去拔内存卡的手。
“我孤家寡人一个，爬那么高干嘛。”崇荆不容置疑的拉开李浩铭的手。
看着王勇和赵武像自己刚才一样震惊的盯着电脑屏幕，崇荆多少有点不踏实，怎么会来得这么容易？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就像凶手自己赶着撞上来一样。
可照片是真的，总不会是段瑞轩逼着杨昌俊拍的，“如果真的是段瑞轩逼着杨昌俊拍的呢？”
方格嘴里又含了块糖：“别想这么复杂。杨昌俊照片里的肢体语言哪有半分被迫。而且我之前不是告诉你就是他了吗？大不了你再去问问扬昌俊的老婆，看他的不在场证明能不能站得住？再说，这盆菊花本来就是一种炫耀。”
崇荆依然怀有疑虑，如果抓错人，他一辈子原谅不了自己，“你多次用一个词形容过凶手——克制，你不觉得这一行为并不符合你的侧写？”
“我会来这儿，就是为了帮你们抓住犯人。”方格斩钉截铁的说，“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不是侧写所能完全概括的。我很肯定他就是凶手，如果你有这么多疑虑，你不妨先做完口供再下结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段写飚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本来不应该写这么直白，克制才是一种美德
但是懒得改了
不想再读一遍，直面自己写得有多糟糕这个事实，还要坚持写下去的痛苦
☆、八
我十四岁那一年认识的重鲸，他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
在十七岁的某个午后，我猛然发现自己对作为同性的他动了心。
同年，我们一同离开了故乡的小城，来到仓屿市就学。
我们保持了不远不近的关系，或者说我单方面维持着与他的关系，在仓屿市毕业、工作。
时间转瞬即逝。
在我认识他二十一年，他三十五岁生日的一个月后，我在他的卧室发现他躺在一片血泊中。
人人都当他是自杀，一个工作平平的普通的中学老师，沉默寡言，没有亲属恋人，没有至交好友。
在确认凶手瞬间涌起的复杂感受，只有十八年前我发现自己动心的那瞬间可以比拟，万千心绪，无法形容，也在那一瞬间，我彻底接受他永远离我而去这个事实，尽管他也从未属于我。
我曾经想过这份无法自控的感情的终点或许注定是我们其中一方的死亡，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这二十一年足够让我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年人长成严肃寡言的成年人，足够我学会面对没有因由的心动和长达十八年的感情，足够让主角在电视剧中死去活来的爱上好几回，而现实中他性情冷淡，我忙于工作，一两个月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我自诩是最了解他的人，其实也不知道他在乏味的工作之余都会做些什么。
现在反倒有机会顺着同事制作的他生前最后一个月的行踪图，一一找到了他所画卡片上对应的风景。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他从前不对任何人展开的世界失去了守门人，被迫袒露，你走过他走的路，看过他的风景，仿佛就更了解他一点，更胜于他活在你身边的往昔。
借由他的眼睛，我重新发现了这座生活十数年的城市，又借由他眼中的风景试图了解。
我也才会知道西郊原来有一个这样的废弃化工厂，粗细不一的管道横在半空中，生了锈的红色、颜料的蓝色和绷带的灰色缠绕在一起，从沾满灰尘的破损玻璃看进去，是空荡荡只剩下一地废料的仓库，或者盘踞着生锈的不知用途大型机器的工作间，盘旋上升到休息室门口的楼梯上有发臭的野猫尸体，粗大的管道旁边隐藏着铁质的过道，踏上去发出巨大的声响，在空无一人的工厂中扩散开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何种心情从半空的过道的这一头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另一头，大半个工厂尽收眼底，荒凉的被遗弃的旧工厂，管道和过道在半空中纠缠，在落日的余晖中竟然呈现出莫名让人感动的美感。
重鲸似乎也很喜欢这里，他的卡片里有不少速写的都是这个工厂，某个楼梯、疯长的野草、破碎一地的玻璃、半掉不掉的把手……
墙上还能从掉了小半的油漆中看出：安全第一，生产第二……
不知道以前是从事什么生产的工厂，为什么会被废弃，为什么任它变成废墟而不是被处理掉？
不，也不能说不知道，只要拿出手机随便查一下说不定就能找到答案。
只是我不愿意拿出手机，只是觉得没必要，只是……
只是就这样看着，没有查而已。
我对重鲸也是这样吗？
长久的怀着爱意和疑惑站在能看到他的地方，不远不近的欣赏。
我真的算他朋友吗？
真的走近过他的生活吗？
一开始的慌乱，后来的试图逃离拒绝，再后来觉得就这样保持能看到的安全范围说不定慢慢就遗忘了，再再后来？
警局里最年轻的刑警大队长？
还用再说什么或者给自己找理由吗？
我也不过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
真正深情的人会是我这样的吗？
默默喜欢一个人十八年，或许其实是因为我的爱情有限，不小心给了他所以匀不出给别人而已，因为有限所以才能孤注一掷的喜欢一个人。我未尝没有想过，比起真的开始这段恋情所必须面对的矛盾、痛苦、挣扎，这十八年单恋的苦闷其实就不算什么吧？
工作狂到底是我给自己不谈恋爱找的借口，还是不断往上爬本就是我真实的欲｀望？
我……
算了……
思考这些也没有意义吧，就像重鲸说的，一个人根本不可能了解自己。
不如顺从本能活下去。
只好顺从本能活下去。
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我开着车离开了工厂，就像从被遗弃之地回到了人间。
杨昌俊没有任何抵抗、非常坦率的认了罪，年过四十但依然保持着良好的身材，带着一副无框眼镜，五官并不出色但也毫无油腻猥琐之气，在他这个年纪，可以说是富有魅力的精英成功人士形象，他承认罪行的时候保持着一副胸有成竹、不紧不慢的强调，姿态和眼神都是身在上位者的轻松和傲慢。
就算其实已经许久不亲自上一线的我也能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的意思是，我也相信并且确认他是凶手，无论是他津津乐道的谈论细节，还是对人命漫不经心的态度都证实了这一点。
但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一个多年来刻意和同事段瑞轩保持着相近的体重、发型和穿着，住在一个小区，时常共同进行业余活动的人，为了迷惑警方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能在警方完全没有怀疑之初就准备了这种后手的人。
更不要说他就不是炫耀型的凶手，怎么会在花盆中留下关键性证据？
方格明明知道什么却不肯再多说，只说将凶手绳之以法不就够了吗？
或许吧，至少我感到某种告慰，甚至有某种难以言说的轻松，除了失去的痛苦和仇恨有了宣泄的渠道，我可能无法否认，其中几丝甚至来自终于能够放下这份超出我控制的感情。
与其说将犯人绳之以法是为了无辜死去的人，不如说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能够继续好好活下去。
除了重鲸，我还常想过那六个被害人，他们悄无声息的以“自杀”的形式在这座城市死去，在多年后又被翻为谋杀案，似乎都无人在乎，无人哭泣，无人为他们痛骂我们这些刑警的无能，他们好像真的只不过是数据库中几kb字节，连我甚至都忍不住怀疑，生命真的是重要的吗？
我当然无法从任何的形而上层面回答问题，但我却真真切切的为他们感到痛心。
更让我心惊的是，我无法保证亦无法想象是不是有更多人像他们一样被人谋杀在寂寂黑夜却无人知晓，那些不被重视的累累失踪案件和自杀案件，是不是还隐藏着冷冷刀光和凝固的血迹？
我就像一路狂飙的车，此生两次拐弯，第一次在十七岁，第二次在三十五岁，第一次爱上一个同性，第二次决心做一个称职的刑警，第一次我没有迈出那一步，自以为爱着他却没有迈出那一步，第二次我想试一试，试一试作为一个刨根问底的刑警过完一生。
☆、九
方格花了好一番力气才获得在杨昌俊被枪决前单独会谈的机会，关闭监控，两人独处。
她靠在椅子上端详着穿着囚衣被拷在椅子上的杨昌俊，比入狱之前瘦了、面色也更加憔悴，但依然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这位才是真正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人那位。
她知道对方也在打量她，互相确认对方和自己是同一种人，互相确认对方就是这段时间和自己博弈的人。
“好玩吗？”方格笑着打破了沉默。
杨昌俊也笑了起来，“最好玩的一次。”
真是讨厌呢，看到和自己相似的人，特别是这副洋洋得意，自以为把众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表情，实在令人不爽。
“你算到了崇荆对重鲸的死一定会追查到底，那是不是也算到了我会牵扯其中？”之前那句是寒暄，客套之后当然方格要率先抛出问题。
“何必明知故问，我的目标从来都是你。你不也玩得很开心吗？我也很开心，这是最有趣的一次。”杨昌俊脸上的微笑继续扩大，到了有些可怖的程度，“我把那么多场谋杀伪造为‘自杀’，谁都想不到最后我却把自己的‘自杀’伪造为一场法律的制裁，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了，你不觉得吗？”
“那几个刑警会洋洋得意的以为自己伸张了正义，制裁了一个罪大恶极的连环杀手。这个故事还会经过媒体的渲染后被更多人读到，他们会感叹我是多么的丧心病狂，但终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哈哈哈哈……”
“而你……你明明知道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你也必须帮助我完成，让我被那群愚蠢的刑警抓住，我只要一想到你无可奈何的样子，就觉得无比兴奋，愚弄再多那些普通人，也比不上能……”
“操、纵、你……”
“谁让你非要去遵守那些你根本理解不了的规则。”
杨昌俊彻底放声大笑。
方格一脸轻松，毫无情绪波动的等他说完，才开口：“你是真的开心吧，因为知道我准确的读到你的信息。因为我你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人理解，你的遗书、你的菟丝子，从来没人注意到，但我都注意到了，只有我读懂了你的比喻。”
“我没有觉得无可奈何，我乐意帮你，何乐而不为？毕竟我都读懂你传递的信息了，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通过伪装成别人和操纵别人的人生获得快感，但刺激反复，效果就会减弱，终于到了没办法从中获得乐趣的地步，于是便想着自杀吧。”
“最后玩一次。”
两个人又回到最初，面无表情的对视。
最后，杨昌俊先败下阵来，疲惫的闭上眼睛：“何其无聊？继续活下去。”他长叹一声，“但愿你到我这个岁数，依然愿意活。”
“我可能会活到老死呢，我有在意的人。”方格眼角眉梢浮出真切的笑意，“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明明是色盲，看到的那个人却是彩色的。”
方格及时打住，拿出一张巴掌大的卡片：“不过，我是来和你说这个的。”
她直接把卡片递到对方眼前，“重鲸的画，这是唯一一张人像。他本来只画那些他觉得有意思的东西，人类当然不在其中。但他却画了一个人，身穿黑袍，没有五官，只有左边脸庞有一颗痣。”
“这个人……是你呢……”
方格欣赏着杨昌俊从容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扭曲，继续保持轻快的语速：“你说他为什么要画一个黑袍、没有面目的你……”
“黑袍象征着死神，他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你想杀他？”
“那么……你说他到底是借你的手自杀，还是就是被你谋杀了？”
“我很好奇问题的答案。想着，也许你会有答案。”
方格得意的看着杨昌俊完全撕下了他的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失控的对她大吼：“不可能！那个人明明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我谋杀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只有死去的重鲸知道了。你说，对吧？”
眼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方格叫狱警进来，拍拍屁股走人。
哼，居然连她也算计，就不能怪她了。
既然那么喜欢操纵和愚弄别人，就让你在可能被别人利用和愚弄了的猜测中过完最后的日子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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