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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作者:江亭

    第7节

    “去看看嘛,反正总要买的。”

    两个人跟着发传单的人到了小区,楼都还没盖完,灰扑扑赤裸裸的钢筋水泥敞在外头,一栋栋勾叠错落,远看是一片原始的、冷冷的钢铁森林。杨学海站到楼下的时候勉强数了数,这起码得有二十七八层那么高。售楼部的小姐把他们带到样板房里,一开口声音又甜又嗲,腻地人骨头酥:“先生贵姓呀?叫我小柳就好啦。”

    李孜皮笑肉不笑:“姑娘真是声如其名呀。”可不是么,柳条儿似的又软又荡。

    他心里盘算着回头我也招一个女孩子,专门陪客人聊天。

    杨学海提醒他跨门槛:“你们这楼什么时候才能盖好?”

    小姑娘说:“我们预计明年三月份就可以交房了。这个楼盘是专门做公寓的,最大面积不超过八十平,比较适合白领小家庭,您现在看到这个是我们六十五平米的样间,实用面积大概是五十二平,一厅两室,格局还是比较开阔的。”

    “房间会不会太小了点?”杨学海问:“咱们可以把两个打通拼成起来。”

    李孜走了一圈:“人家说了是白领住的,你是白领吗?”

    杨学海说:“广告词儿怎么好听怎么写嘛。”

    “其实房间不会太小的。”小姑娘说:“主卧有十平,这儿床是一米八的,是这柜子做得太高了所以给您感觉有点逼仄,您看这儿离床还是有一个人的距离的。其实也不仅仅是白领啦,咱们这儿很多刚结婚小夫妻买的,空间紧凑显得亲密些嘛。”

    杨学海乐了,他朝着床对面的李孜踢了踢床板:“听到没,显得亲密些。”

    李孜眼梢微挑,唇角勾人:“行啊,买个大点的床,天天亲密。”

    杨学海把他搂过来,又在阳台上转了转,外面可以远观到江,深蓝色细细的一条,江对面是市中心,遥望是一片华光。广告单上都写着的呢,十年之内,江东将形成新商圈,以地铁线为索引拉伸沿江繁华带,打造出国际化的江岸都市。十年呢,十年之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杨学海眯起眼来幻想,他和李孜被如昼的灯火渐渐照出脸上的褶皱,他点了根烟:“我觉得可以找时间多看看,房子现在长得快,早点买也好,总不会亏的。”

    李孜凑上来对着嘴巴借火:“你有钱么?”

    杨学海在心里大概算了个帐:“咱们不买太大嘛,首期凑一凑,然后贷款呗。贷个十年到十五年差不多了,我还能干起码十五年。退休了咱们俩好歹有个小房子养老。”

    楼下散热的风机呼啦啦地响,吹上来的风全是暖的。

    李孜突然问:“你后不后悔?”

    李孜觉得鼻子有点酸。杨学海看着他的侧脸,很认真:“真的。”

    李孜说:“你要是哪天后悔了,你跟我说。”

    “放屁。”杨学海笑:“我还能去哪儿后悔?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再来一回要了我的命了。”

    四十几岁的人离一次婚是伤筋动骨,他怎么忍心让李孜也有同样的经历。

    李孜也笑,又说:“你他妈少得意,还有十几年呢。”

    杨学海恨不得嘴巴都裂到耳朵根上,“行,房子写你的名字,我得意不了。”

    他是真的得意呀,满心欢喜。总算得与你共白头。

    郭绥等到李孜回来已经是晚上了:“才回来,高老师约的您七点钟忘了?”

    李孜一拍脑袋,恋爱谈得工作都忘了,真是昏头了,赶紧撂袖子应付客人。

    他没来得及吃晚饭,又做了整整一小时腿上的复健,力气消耗大,完事儿的时候头昏眼花的,先扒拉了一块没吃完的巧克力到嘴巴里,这才到厨房把晚饭热了热。气温开始回暖了,他又不想贪凉脱了外套,最后弄得一脖子都是汗。

    郭绥把他扶到办公室里坐下,见他心情还挺不错,大胆调侃:“您约会也不能什么都不记了。”

    李孜笑骂:“兔崽子,会作弄我了。没见你正经找个对象回来。”

    “您多招一个前台回来我就有时间谈对象了。”郭绥说:“下午舅爷打电话回来说太爷爷的墓弄好了,我看拍过来的照片还成。您功德又多了一件。”

    李孜喝了口热汤:“房子的事情没有人再提了吧?”

    第24章

    “房子的事情没有人再提了吧?”

    “舅爷正好要我来问,房子怎么办。”

    李孜说:“我是不想动那个房子的,也不差那点钱。”

    “但是要拆迁了呀,要是周围都拆了,咱们不能留下来做钉子户吧。”

    “我知道。他们是怎么个拆法儿?”

    郭绥坐下来给他剥桔子:“舅爷说,要么拿钱,要么拿房子。拆房子肯定有补偿款的,但是钱肯定不会很多,咱们这儿不像是大城市,一来地价就没有那么贵,二来人家也只是给你个心里安慰,又不是做善事的,开发商总不会吃亏。一家按着拆迁的平米数来算,咱们这儿大概能有个二三十万。我说不行,肯定少了,现在二三十万能买什么呀?稍微好一点的地方屋子上瓦都揭下来也不止二三十万的。”

    李孜笑笑:“那要拿房子呢?他们还愿意补给你一套新的?”

    “新的可以补,但就不是原来那个地儿了,肯定要挪地儿,而且不会有原来那么大。”郭绥啧声:“所以舅爷发愁嘛,房子拿了可以呀,关键是地方太偏僻拿了也没用。”

    “那就要钱吧,三十万也行。”李孜想着今天跟杨学海看的房子,三十万足够付个首期了,十五年房贷那真要是还到退休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都快五十几岁的人了还巴巴地数着十五年的房贷期未免太心酸:“真是要拆那就没办法了,你跟舅爷说,开发商来要是签什么合同文件通通不要自作主张,我去找人给他看,免得又出什么岔子。三十万一分钱都不能少。”

    贾原把牛奶热好了才叫贾小伍起床:“小伍,喝牛奶了。”

    大好的天气,外头阳光照得玻璃窗户暖手,和风涤荡。贾小伍的脑袋缩进被子里,他翻了个身抗议:“我要睡觉!”

    贾原掀开被子,把晒得暖融融的虫宝宝给他:“虫宝宝来看,这个赖床的懒猪是谁呀?”

    小伍嗅到了太阳的味道,他心动地伸出手来抓他最爱的玩偶,贾原一缩手就把他逗出来了:“虫宝宝都起床了,我们小伍也要起床了,好不好?”

    贾小伍扁着嘴巴,眼角红通通的:“哥哥疼。”

    贾原知道昨天晚上折腾得狠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把人搂过来:“哪里疼,告诉哥哥。”

    贾小伍指着屁股后面:“这里……”

    贾原蹭到他唇角被咬破的地方,凑近去舔舐:“嘴巴也破了,痛不痛?”

    贾小伍煞有介事地点头。贾原的手从裤子钻进去,把内裤扒下来“摸排”,后面那个小洞肿了,里面的嫩肉微微外翻,还有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贾原一只手指插进去,贾小伍嗷呜低叫,紧致的肠道立刻夹住手指,怯生生地缩着。贾原暗暗抽气,按捺不住欲念汹涌。贾小伍地小屁股在他手心下颤巍巍地抖动,他忍不住想起这个销魂洞夹着他的时候,是怎么样的舒适。他觉得自己快要硬了,赶紧把手指抽出来,下床去翻柜子里的药膏。

    贾小伍听到他慌乱的脚步,大惊失色:“我的屁股怎么了?”

    贾原本想安慰,又被他的语气逗笑,故意吓唬:“你乖乖地呆着,哥哥去给你买药。不准下床,要是乱动屁股以后就不能用了!”

    贾小伍脸色惨白,吱溜钻回被子里,可怜兮兮露出一个脑袋来:“哥哥,那你快点回来。”

    贾原走过去亲亲他的额头,把牛奶递给他:“先喝牛奶。”

    他下楼找了个药房,买了东西回来。贾小伍还抱着杯子维持着姿势,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毫无神采地对着门口,一听到他回来就说:“哥哥我要虫宝宝。”

    贾原把玩偶给他,检查他的牛奶杯:“屁股转过来,给你擦药。”

    贾小伍乖巧地趴到他大腿上,贾原沾着膏药的手指碰到他干涩热辣的小口,清凉的膏体让他一哆嗦,张嘴就往哥哥的腿上咬。贾原疼得龇牙,把他的脑袋移开就看到一个深深的牙印。

    “小伍,哥哥也会痛的。”他哭笑不得。

    贾小伍只好咬着虫宝宝,紧张地问:“我的屁股还能用吗?”

    贾原揉揉他的臀瓣:“每天擦药就会好起来的。”

    做弟弟的舒了一口气,他为自己的屁股开心了一会儿,又想起贾原折腾他的场景:“哥哥我们算是有重大突破吗?”

    贾原没听懂:“什么是重大突破?”

    “我们发现了男生和男生性交的方式,没有人发现过的,这是重大突破。”

    贾原莞尔:“这不是重大突破。很早很早就有人发现了,只是他们不说出来而已。”

    “为什么?”

    “因为……他们觉得男生和男生不应该性交。”

    贾小伍啃着手指头,竟然还听懂了:“那到底应不应该呢?”

    贾原摸摸他的头,转移话题:“中午要吃什么?”

    “随便!”贾小伍大手一挥,蜷回被子里去了。

    杨学海在驾校收了个红包,他琢磨着还是交给了经理。经理把他单独拉到外面,笑笑:“你刚来可能不知道,我们这儿有不少这种事情,下次人家给你就收着吧,都不容易。”

    晚上几个司机师傅聚餐,互相之间攀比收礼的数目,那口气很狂。杨学海私底下向旁边的人递烟:“不是说禁止向学生收红包么?上面也不管?”同事笑话他,低头比了个手势:“这个数,你只要肯给,保证能过。有本事您就真考,没本事花钱也是一样的。上面的收得更多。”

    既然是生态环境,杨学海深知入乡需得随俗。他不再多问了,谁跟钱过不去就是傻瓜。

    一晚上他被灌了不少酒,回家就把红包甩到李孜身上:“给你了!”

    李孜赶紧把人往楼上扶:“喝了多少?”

    “六个人,两瓶西凤。”

    李孜算算,一个人好歹也有小半斤:“钱哪儿来的?”

    “学生给的红包。”杨学海笑:“就我老实,还想着上交,人家在那儿互相较劲谁收的多,公司也不管,惯得这群人嚣张得要命。小地方他妈的油水就是他多。考一趟车得花多少钱。”

    李孜给他把鞋子袜子脱了:“去年让小郭去考车就花了小一万,那还不算多的了。”

    “过来给我亲亲。”杨学海把他搂过来,张嘴就要亲。

    李孜差点吐出来:“你自己闻闻自己什么味儿?”

    杨学海讨好:“刷牙,刷个牙总行了吧?”

    “起开,我没干完活儿呢。”李孜推他。

    杨学海横眉怒叱:“这他妈都多久了,还让不让人过了!”

    他逮着李孜的后腰把人摔在床上,压上去就亲。李孜绞着他的脖子,被他撬开了嘴巴,那味道实在是不好,李孜忍着呕吐的欲望给他一个巴掌:“刷牙!”这是最后底线了。

    倒霉的老男人被关进厕所里刷牙,刷得怒气冲冲的。他回来后李孜就没让碰过,一开始说体谅他心情不好,后来推脱店里忙身体累,再后来说没准备好。这是什么道理?十八摸都摸了多少回了你跟我说没准备好?还要准备什么?杨学海很不是滋味,李孜是不是还嫌弃他?

    李孜好歹下楼把闸门拉了关了电,上来就感受到老男人欲求不满的怨妇气场。杨学海站在角落里,猫捉老鼠似的扑过来,力道之大把他吓了一大跳,男人差点把他嘴巴都咬破,他嘲讽他:“猴急。”杨学海真的有点受伤:“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愿意跟我过?”

    李孜一怔,恼火:“我不愿意让你在这儿白吃白住?你交伙食费了吗?”

    杨学海自知问题问得很没有水准,他中年危机,安全感特别低:“要过一辈子的!”

    李孜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来:“行行行,我就说这么一次,你听好了啊。”

    杨学海认认真真看着他的脸,听他说:“我觉得我挺幸运的,你从来也没瞧不起我是个瞎子,我觉得你尊重我,惦记着我好,这些我心里清楚,我也没有瞧不起你,潮起潮落大家都有,熬过来现在不是也挺好。咱们俩好歹还有个三四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对我来说也够了。我就希望后半辈子,你能在我身边好好的,陪我多看看这个世界,日子好还是坏都不要紧,咱们俩能在一起就是行。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他真是说不出再肉麻的话了。杨学海亲吻他的手,嘴巴哆嗦:“我爱你。真的。我爱你。”

    李孜心酸,抱着他的背:“我也爱你。”

    他趴下去钻进被子里,给他口交,手里上下撸动那个器官。杨学海仰起头陷在枕头里,发出舒服的叹息,手指在他的脖子上摩挲。李孜握着茎体吞入嘴里,不忘安抚下面两颗肉球。他很少替人口交,长久不做有点不适应。鼻子里都是腥臊的味道,有点呼吸不过来,口水也来不及吞,弄得满嘴都是。到最后他觉得嘴巴有点酸了,杨学海还屹立不发,他只能吐出来到床头柜去找润滑剂。

    杨学海把他扯回来,嘴巴撕了保险套的带子,自己套上,手指沾着润滑剂两下插进去。李孜有点疼,但是还是愿意给他这么干。两个人痴缠在一起,口水都不知道换了多少次。

    杨学海没有急着翻身上位,他很少用仰视的角度看李孜,一般都是俯视或者侧试,这个角度对他来说很新鲜,即使稍微有点逆光,真真假假有点像幻觉,李孜的表情是隐忍严肃的。但杨学海居然还从这严肃里看出那么点性感来,他是心慈面冷,杨学海体会了很久终于嚼出味道来。李孜好像从来都是这样,做医生是这个样子,做老板是这个样子,做伴侣也是这样。杨学海想,他是先救了自己,然后学会了救人,最后又渡了杨学海。

    所以总是有客人说,你李老板是在立功德啊。还是局外人看得最清楚。

    杨学海摸着李孜的脸,爱人两鬓沁出汗来,他抬起头去吻他的眼睛、鼻子、嘴。然后他们在深吻中结合。杨学海插进去的一瞬间李孜的身体疼起来,但他舒了一口气,很长时间没有疼了,疼得挺好,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炙热的器官让他身心愉悦,欣喜,狂喜,强烈的存在感充满他。他觉得自己是新鲜的,热乎乎的,很真实又很快乐。

    两个人都在喘息。

    杨学海沉迷在他的身体里:“李孜……李孜……”

    “嗯……嗯哼……在这儿……”李孜鼻子里哼哼:“继续……快点……”

    杨学海得意,终于翻身做主,畅快地享受。李孜被他插得痉挛,一条腿抬起来被抗在人的肩上,动起来惊天动地的,他受不了,“你慢点慢点……啊!杨学海!我操你大爷!啊啊啊啊——”过一会儿他声音小下去,“呜……你轻点……不行了受不了了……”再过一会儿他就剩下,“嗯嗯……哼嗯……”

    正面对着做了一次,背过身去又做了一次,两个人热汗淋漓。滚烫的器官在窄小的甬道里捅进去,再捅进去,再捅进去。李孜爽得不行了,放声大叫,他肠道收缩,杨学海掰开他的屁股动作强硬霸道,腿也不管了,捧着屁股怎么舒服怎么来。他睁着眼睛盯着李孜死寂的眼睛,干得狠了他仰起脖子闭上眼睛舒服地叹息,脑海里是一个黑黢黢的洞,湿淋淋的,紧密高热,同时异常温柔,把他吸住,往里面扯。他喘着气,深入,深入,再深入。最终李孜尖锐地叫出来。杨学海他的屁股死死按在自己的胯部,肠道紧紧夹着他,快感导致一瞬间的脑窒息,直通高潮。

    床事持续了四十分钟。被子隆起的大包消了下去,里面还有哼哼唧唧的声音。

    杨学海摸着李孜滚烫的皮肤,像是毛孔都在然手。被子里是一团炽烈的热气,你的我的分不出来。荷尔蒙的密度极其高,高到人像是嗑药了一样神经持续兴奋。李孜太阳穴突突地跳,口干舌燥,浑身是汗,他听不到什么,除了自己的心跳,呼吸像是在吼,他皱着眉头想,怎么喘得这么厉害,完全失了神,简直是拼了命的性爱。

    第25章

    杨学海趴在他身体上,把整张背都吻遍了,很餍足。

    李孜翻过身来,和他接吻:“上次你说房子的事情,首付我要是拿的出来,剩下的房贷你负责,我想着买个五十来平米的差不多了,你也不要还得那么辛苦。”

    杨学海嗅着他潮湿的锁骨:“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老家房子要拆,补偿款。”李孜懒洋洋的:“你要是想买趁早说好,我就厚着脸皮把那笔钱拿过来用,我也就这么多钱了,早年要不是买这间铺子还能有点。”

    “那就买吧。”杨学海撑起身体来找烟:“你还想退休了继续窝在这儿养老?”

    李孜理所当然地说:“要是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不行,我也做不了别的,那不得干这一行干到死。等我死了就把店给小郭,两手一撒我安安心心的谁也不亏欠。”

    杨学海自己其实是有点积蓄的,干出租车这一行虽然累,但是赚头还是有。但是他存的这笔钱是想给杨壹的,杨壹才十四岁,未来起码还有个七八年的时间是要花钱的。况且以后总是要越花越多,他这个当爹的不能不给女儿一点保障。这笔钱他不想动。

    房子是刚需,他和李孜以后一定要有个住所,但怎么说也是大人的事情,只要老老实实工作,房贷总是能还完的,无非是日子过得紧巴一点,那没什么关系。

    杨壹到了夏天准备升初三了。崔爱华打电话过来说她期末考试没考好,发烧了。

    杨学海想起他毕竟答应过女儿暑假去看望的,就向李孜请了个假去广州。杨壹像是瘦了一些,头发绞短了,学校里面不允许女孩子留长头发,她一头清汤挂面的和八十年代的女学生似的。因为低烧还没退干净,小脸烧得红通通的,手背上一串打点滴的针眼,打得血管都青了。她安静了不少,不大爱说话,杨学海陪她去打完最后一天的吊针,她看着护士手上的针手就想往回缩,咬着嘴唇脸绷得紧紧的,护士说你不要这么紧张,血管缩紧更不好打。

    杨学海记得她以前没有那么害怕打针。护士调侃说,昨天我们这儿来实习的一个小姑娘没弄好,扎了好几次没扎准,针头进进出出好几回,把她给吓着了。杨壹立刻反驳:“我没有!”

    杨学海想摸摸她的头,她没说话,垂着脑袋一直沉默。

    晚上崔爱华回来再量了一次体温,终于降回正常值了。

    杨学海坐在客厅里抽烟,崔爱华从卧室出来,她穿一件姜黄色的连衣裙,走过沙发的时候两条胳膊交叉手各自往袖子口里一扯,背后一松,从领口就掏出一条胸罩出来,啪一声甩着沙发上,裙子撩起在腰上打了个结,两条大腿赤裸裸露出来,经过厕所门口把脚上袜子往里抛,精准落在水池里。出租屋里闷热难当,她把头发往脑袋后一盘,汗水从脖子上滑下来濡湿了衣领,胸口隆起的一块暗色的大三角形衬托着她颜色雪白柔和的乳房,看得杨学海头晕。

    他目瞪口呆。这简直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崔爱华。她从前在家里穿个睡裙恨不得找个同样颜色的发夹配,经过厕所门口第一件事永远是照镜子,挺胸收腹拨头发,杨学海不明白女人对着那个镜子的时间怎么能这么长,还能照出个花儿来不成?

    杨学海从她脸上看到疲惫和烦躁。

    “最近还好吧?”她去冰箱里面找了一罐啤酒出来。

    杨学海看她喝酒给自己倒酒,很惊讶:“还行。”

    崔爱华看他一眼嗤笑:“还行?我看你过得挺滋润的。有新人了吧?”杨学海不愿意说这个话题,但她咄咄逼人:“这么多年我还看不出你?乐不思蜀是吧?”

    “嗯,有了。”他只能点头。

    崔爱华狠狠把易拉罐捏扁:“你觉得我特别无理取闹是不是?当初要来广州的时候我是下了多大的决心说服自己的,你说走就走,把我们娘俩扔在这里,自己倒是快活潇洒啊,你以为我没有压力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们争取更好的日子,我就不能有点追求?”

    杨学海知道她心里很委屈:“你没有错,是我们俩想过的日子不一样。”

    “为什么你就不能支持我一回?我都跟你这么多年了!”那她付出的年华又算什么呢?

    杨学海说:“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

    “有什么过不下去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就过来了?壹壹不是也好好的?大家都能过就你不能过?你就是见不得我比你好!你觉得丢你大男人的面子!”

    “是,是我觉得丢面子。”杨学海不想和她争,他不想用这个来显示自己的能耐:“我还丢了你的面子,我连工作都找不到,对吧?”

    崔爱华把头撇过一边去,她大口大口地闷酒。

    “你要是觉得带壹壹辛苦,我可以带她。”杨学海说。

    崔爱华猛地盯他,像只戒备的刺猬:“你什么意思?你还想抢走我女儿是吧?”

    杨学海苦笑:“什么叫你女儿,她也是我女儿,我还能害她不成。我就是想说我换了个新的工作,待遇比以前好一些,经济也宽松点,你如果真的太辛苦,我来带她也可以。我抢你什么了?我房子钱不都给你了吗?”

    崔爱华歇斯底里地吼:“人家现在都笑话我!说我太强势把自己老公都吓跑了!还不都是你!你以为给点钱给你那个破房子就可以了?我现在搞成这个样子还不都是因为你!”

    杨学海看看卧室门:“孩子还在里面你小声点行不行!”

    崔爱华崩溃地捂着脸,她只剩下空茫和厌倦。

    她不明白呀,为什么呢?明明她这么努力,明明她比任何人都渴望,明明她已经鼓足豁出一切的勇气并付之行动,为什么还是痛苦、还是失落、还是一无所有?

    杨学海掏出烟来点上,他和崔爱华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最后一点情面她都不想再留。他觉得愧疚,在火车上的时候他在想,他们好歹做了二十年的夫妻,二十年呀,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呢?她的年华是年华,他的就不是了吗?二十几岁的时候他们什么苦日子没过过,最后怎么就到了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呢?

    他犹豫了一下,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来放在桌子上:“五千块钱。给你和丫头的。吃穿都别太亏待自己。孩子还小,你别逼得她太紧了,她这个年纪容易出岔子。”

    崔爱华发出细细的啜泣声来。杨学海没再看她,从她身边跨过。

    那是他们最后一面。从此真的老死不相往来。

    在宾馆里杨学海就给李孜打电话。

    李孜似乎在一个吵杂的环境里,身边有不同的谈话声。他说了一句稍等,然后挪了个位置,背景才稍微安静了些。杨学海坐在宾馆的窗前抽烟等,李孜说:“什么事儿?”

    他大概是在忙。杨学海觉得自己不合时宜:“没事,有点想你。”

    李孜一顿,发出低低的笑声:“看到丫头了?还好吧?”

    杨学海说:“打了针退烧了,学校功课紧她妈状态又差,难怪生病。”

    “难得去一次,多陪陪孩子也好。”李孜说:“衣服带的够不够?住的还行吧?”

    “都好。”杨学海看看手边的旅行包,他想着走之前李孜给他收拾包裹的样子,嘴边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来:“在干嘛那么吵?”

    “今天有个会。市里面残疾人协会组织的,他们派代表要我去,我过来凑热闹。”

    “李代表,还弄了个小官儿当呢。喝酒了?”杨学海听出他微醺的意思。

    李孜模模糊糊嗯了一声:“没喝多少,一点点。”

    杨学海听他撒娇的语气听得心痒痒的:“下次想喝我跟你喝,喝完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李孜是典型的逢喝必醉,而且逢酒必喝的类型,他那醉酒百分之八十是活该。杨学海知道他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尤其爱在外人面前逞能,醉了之后随便逮着什么人不放。有一次郭绥陪他出去喝完回来,他揪着郭绥唠叨,愣是不让人家走。杨学海后悔没好好跟他喝过一回。

    李孜越发甜腻:“你少他妈占我便宜,我还不知道你想什么。”

    杨学海一哂:“我怎么占你便宜了?我不就陪你喝个酒还成流氓了?”

    李孜轻哼:“什么时候回来啊?”

    “后天,学校要开始补课了,我多呆着也没什么意思。”

    李孜问:“你没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你回来?”

    杨学海沉默。他问了吗?他想问来着,但是他看着杨壹憋着气的脸问不出口,他看着崔爱华崩溃的侧影不忍问。他并非有意剥夺,但连他自己都以为是他太自私。

    “算了吧。小女孩子我这个男人怎么照顾?还是和妈妈还是不能比的。”

    李孜叹息:“你要是能想得开就行。”

    杨学海已经麻木:“她能开心就好。”

    李孜低声呢喃:“那就回来吧。我等你。”

    李孜挂了电话,他上了出租车觉得天旋地转,真是喝得有点多。

    贾原坐在他旁边,给他拿了瓶矿泉水:“喝点?”

    李孜说了声谢谢打开来猛灌了半瓶。贾原不知道他心里有事,稍微犹豫后开口:“老板,我有个事儿想跟你说。”

    李孜扶着额没当回事:“怎么了?”

    “是……是这样的,”贾原舔舔嘴唇说:“小燕那口子的学校临时缺了一个专业老师,想让我过去帮一段时间忙,我想……我想去试试。”

    李孜眉心跳动,他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小燕他那口子干什么的?”

    贾原说:“他不是在一个盲人学校里面当老师嘛。”

    李孜想起来了,他花了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你要辞职?去学校里看过吗?条件怎么样?这么快就下决定了?”

    “不是辞职不是辞职!只是去帮一段时间忙,临时工。我去看过一次,学校不是很大,他们那边长期缺老师,领国家补贴的,又不愿意放编制,老是招一些临时工充充数,这样开的工资可以低一些,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挺可爱的。”

    李孜舒了一口气,调侃他:“你们家小伍还不够操心的?年纪小的更难带。”

    贾原莞尔:“小伍最近好一些了,他现在能听话了。”

    “那你就打算把他留在这儿让我替你看着?”

    贾原战战兢兢:“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小伍他能做好的,真的……他已经做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出过什么事不是……”

    李孜不是成心要拿捏他,他只是开个玩笑:“你知道我是能多照顾一点就照顾一点的,我这个人也不想多事。你如果觉得我给的待遇不够,或者有什么地方不太满意,你可以提出来,我们可以商量的。我觉得我不算苛刻的一个老板。但是你别跟我说走就走,这样让我很不好做,你算算我这儿除了你全手也没几个了。”贾原是他第一批招进推拿馆里的师傅,和他同一时间进推拿馆的师傅走得已经没有几个了,李孜不舍得。

    “我知道,我在您这儿挺好的我没想着要走,您给的待遇挺好,”贾原心有愧疚:“谢谢您一直照顾我和小伍,您也别怪小燕,她平时帮我挺多的,前段时间小伍被人欺负的时候都是她护着,小伍也难得找一个小姐姐愿意和她亲近。”

    到这儿李孜终于懂了,这当哥哥的还在给弟弟还人情呢:“我我告诉你贾原,还人家人情不是这么还的啊。你请人家吃个饭或者送点什么东西不行?把自己时间都搭进去,你弟弟傻你也傻是吧?别搞得像是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似的。”

    贾原在他身边点头连连称是。

    李孜闭着眼睛揉揉太阳穴:“去多久?”

    “半年吧……他们下一批人到了我就回来。”

    “行,去吧。”

    贾原小心翼翼地问:“那小伍……您能不能留下来……”

    李孜嗤笑:“不留下来我去哪里一下子找两个人补你们的缺?我告诉你你给我把你那些客人都安排好了再走,要不然我跟你翻脸。”

    贾原喜上眉梢:“好的好的,我一定会收拾好的。”

    李孜往后靠,呼出一口凉气来。他捏着手机脑袋里都是杨学海,想起刚刚说的那句我等你,心里庆幸。李孜啊李孜,福气不小,终于有这么个人愿意回来、留下,一起走后面的路。

    第26章

    晚上李孜睡到一半,床边突然多出一个人。

    熟悉的感觉和气息近在咫尺,他翻身摸到男人的脸:“回来了?”

    杨学海搂着他寻到他的嘴唇就凑上来:“嗯。”

    李孜懒洋洋接下这个吻,男人一身烟味,熏得他皱眉头。这样子看得杨学海好笑:“好好好,我去洗澡。”

    李孜打了个哈欠爬起来给他收拾行李箱,又下楼热牛奶。

    他被一身水汽的男人从后面抱住,一颗大脑袋在他肩窝的地方磨蹭。李孜反手摸摸他的头,把牛奶递到手上。牛奶被一口气喝光了,两人一边亲吻一边回到床上,杨学海难得温柔和缓,他没什么欲望,只是想亲吻,只是想和这个人亲近。

    离早上还有三个多小时, 相互挨着躺平了,祈祷后半夜能安宁。

    李孜梦到他刚刚得黄斑的那时候,他还很小,小得说话还不太流利、走路跌跌撞撞,小得都不能意识到视觉变弱的最终结果是什么。医生说,还好这个孩子小,再大一点,恐怕心理创伤会很大。他会慢慢习惯的。

    后来他也的确习惯了。等他真正懂事的时候,他已经对瞎子的身份有了自然认同。他和天生的瞎子几乎没有区别,仿佛一出生就已经开始面对黑暗。他很难对这种黑暗进行描述,它的对立面不是光明,或者说它没有对立面,它是一个巨大的整体,是虚空,是永寂,是零,是原始的他自己。他长久站在这片荒莽之前,站得足够久,久到他能很好地和它相处。他们融洽地一起生活,温和而小心翼翼地,确保不会相互伤害。

    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很多后天的盲人仍然心存侥幸,他们总是偷偷地想,会不会在医疗技术不断进步的未来能让眼睛复明。他们想尽办法,十年如一地死马当活马医,不管什么药物、外部治疗甚至是手术都愿意接受,只要能够看见,哪怕只是能够感觉到一点点光都是好的。李孜接触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辛辛苦苦攒下来所有的钱,毕生的积蓄全部投入到这种永无止境的“治疗”中。到最后,能治好的人有多少呢?反正李孜从来没见过一个。

    李孜不把眼睛当自己的敌人。这是他懂事之后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记得儿时为了给他治眼睛,父母如何倾家荡产地带他去大城市的医院看病。一开始只是吃药,吃的药每次名字都不同,中药西药最后吃到嘴巴里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他觉得自己有可能会因为身体里面药太多相互发作被毒死。后来发展到去做各种各样的按摩药敷和微创手术,十二岁的时候他母亲在报纸上看到激光治疗手术,急切地把他送到医院去。他躺在手术床上瑟瑟发抖,他听说医生会把他的眼睛割开,两个眼睛会变成血淋淋的洞。

    手术后医生解开缠在他眼睛上的绷带,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生,母亲就在他旁边,用尖锐急促的声音问他同一个问题。他叹息:“妈妈,我们不治了吧。”他们爆发激烈的争吵,母亲叱责他不识好歹为他花了那么多钱却不知感恩也不做努力。他为此争辩、哄劝、怒骂、甚至离家出走,以致后来的时间他都用来让母亲学会接受他只能做一个瞎子。

    为什么一定要治好呢?这个希望、治疗、失望的循环持续进行下去,眼睛能不能治好他不知道,但他能确定看到的是一个疮痍遍布的人和家庭。这哪里是治疗?这是毁灭。

    早上贾原最后检查了备课材料,把课本放进背包。

    贾小伍在桌子边上和虫宝宝吃早饭,他把牛奶吹凉递到哥哥手上:“哥哥,凉了。”

    贾原笑笑:“谢谢小伍。你的书包准备好没有?”

    “准备好了。”贾小伍坐到他腿上,玩他的胡渣。

    贾原不忘叮嘱:“哥哥今天要去学校上课了,晚上下班了之后来接你,你要听小燕姐姐的话乖乖的,不要给老板添麻烦,有没有问题?”

    贾小伍扁扁嘴巴:“我也想去上课。”

    “哥哥不是去玩的,哥哥是去工作的。不能带你去。”

    贾小伍勉为其难点头。

    天气潮热。贾原拖了一遍地板,地上水淋淋的一直没有干。贾小伍从浴室出来滑了一跤,摔在柜子前面,贾原听到声音探出头来询问,他咬咬牙爬起来喊没事,趁着哥哥在厕所里偷偷把自己存下来的糖塞进哥哥的背包里。贾原从前也这样,在他去学校第一天往他书包里放糖果。他想起来,于是偷偷存了一个星期,这是不小的一笔财富。

    然后他飞快回到椅子上装作在复习的样子把专业书拿在手里,耳朵竖直了听着哥哥在里面的声音。他窃喜地幻想哥哥发觉糖果的高兴心情,心里甜滋滋的。

    贾原从浴室里面出来拿上钥匙催促贾小伍出门:“小伍!走了!要迟到了!”

    贾小伍蹬着运动鞋踉踉跄跄跟上他,下了楼梯他还不忘交代贾原:“哥哥,你要看好书包哦,要不然会被偷东西的。”

    贾原知道自己的书包被动了手脚,做哥哥的十分从善如流:“好,谢谢小伍。”

    贾小伍偷偷地笑。贾原把他送到推拿馆的门口,自己去学校。他在书包里掏出一颗糖来,扭开糖纸把糖果放进嘴巴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吃糖了,本来他也不太喜欢吃甜的东西,人工糖精和香料的味道在舌头上浸润开,他眯起眼摇晃脑袋,意外觉得味道还不错。

    杨学海买了菜顺着沿路的树荫走回来。

    李孜在后院里摆了张藤床,刚晒好的软席铺在上头,他翘脚躺着一边摇晃竹扇子一边给心爱的鸟儿喂食。客人调侃李老板啊,你这是要活成神仙了。李孜笑骂,有我这么操心的神仙么?蓝嘴鹦鹉跟着在旁边叫唤,它年纪开始大了,毛色也没有以前那么亮,声音也弱了,但仍然还能唱两句。李孜想去买一只新的鹦鹉来接它的班。

    郭绥煮了绿豆汤出来:“放了蜂蜜的,刚刚凉好。中午晚点吃饭啊,电饭锅坏了。”

    杨学海把菜篮子扔给他,陪着李孜坐在藤床上。李孜逗着鸟说:“下午陪我去趟花鸟市场,这老东西不行了,嗓子还没有我亮堂,给找个小的,免得后继无人。”

    鸟儿对着杨学海就喊:“老东西——老东西——”

    杨学海挑眉,拿鸟食扔它:“骂你呢!”

    李孜一把拍开他的手,嗔道:“你也是老东西,起开,别搞我的鸟。”

    杨学海笑嘻嘻地蹭他的脸,两句话不离荤腥:“我就喜欢搞你的鸟,你最清楚的不是?今儿晚上再试试?看我怎么搞舒服它?”

    李孜老脸一红,嗔他:“青天白日呢!”

    里头贾小伍和小燕抢起饭碗来了,郭绥拎着饭勺就往外面追。贾小伍泼天的笑声远远地传过来。杨学海瞥了一眼,问:“没事吧?”李孜见怪不怪,他调整了个舒服姿势,仍旧哼他的小曲,心里默念——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完—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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